靶场之中,以李凌峰为圆心,方圆十米以内,听见他这两句话的人都十分默契的沉默了。
只有楚琦一个人,在这个圆里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李凌峰说的话确实是他刚刚说的,虽然他压根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很难解释,说多错多,越描越黑,所以一个‘不是……’后,就没了下文。
因为下文他也不知道怎么编。
说他没有那个意思,不想坐那个位置?
他是皇子,他的母妃是出身名门,身份显贵协理六宫的德妃娘娘。他说他没兴趣,他的父皇信吗?他的兄弟信吗?
楚琦喉结滚了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是嘛?”就在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的时候,永德帝开口了。
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楚琦一眼,问道,“老三有什么理想抱负啊?说给父皇听听。”
这话一出,在场的皇子头皮一麻,为楚琦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唯有李凌峰,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慵懒十足的做派,或许是他太过悠闲,与现场其他人紧张局促的氛围太过格格不入,形成鲜明的对比后,竟然让人觉得他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嘚瑟。
看上去莫名的……很欠揍。
楚琦强压下心中的忐忑,脑子飞快转动,想给出一个合理又不能引起猜忌的答案,时间过去不过几息,他却觉得像一生那样漫长。
片刻,他声音暗哑,舌尖苦涩,从心道,“儿臣以父皇为榜样。”
说完,他垂着头,静静等待结果的宣判。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怔。
永德帝神情有些复杂的垂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手上的弓,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十分熟稔的拉弓、射箭,一气呵成,正中靶心。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语气莫名,“父皇老了……”
四个字,一字字敲击着众人的心弦。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接话,这是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上位者在敲打自己蠢蠢欲动的继承人,也是一个年老迟暮的九五至尊在追溯一去不返的旧时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只可惜,人性贪婪,欲壑难填。越是站在鼎峰,就越是难舍,越是极致拥有,就越是留恋。
永德帝似乎觉得无趣,又将目光落到了李凌峰身上,见他神色自如,没心没肺仿佛不受影响,他看向他问道,“爱卿觉得呢?”
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觉得什么?
永德帝没有明说,但李凌峰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爱卿觉得我老了吗?’
李凌峰抿了抿丰润却不算厚的唇瓣,慢半拍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永德帝一愣,掀了掀眼皮,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半晌轻笑一声,“你的心倒是豁达。”
说完这话,他又从箭筒里取了第二支箭,拉弓、射箭,和刚刚一样的动作,一样正中靶心,他佯装凝眉思索的样子,继续问道,“这是朕的儿子们都想和你谈理想抱负的原因吗?”
场中又是一霎的寂静,唯余颜色鲜明的靶旗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帝心难测,谁知道皇帝的心思呢?
是敲打还是警告,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为之?
诸位皇子刚刚落在肚子里的心几乎在此时此刻又一瞬间高高悬起,像一根又细又利的丝线连着他们的心脏,轻轻扯动就能控制人的喜怒哀乐,情绪像一颗石子,从悬崖扔下,以为落到底了,其实才刚刚开始。
如此一遍遍的牵动,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李凌峰在永德帝身边这么久,伴君如伴虎,他好似已经能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让自己的心坦然直面这样骤然失重的踩空感,然后平淡的接受。
他蹙眉思索片刻,反问道,“陛下想知道微臣的理想抱负吗?”
永德帝黑沉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似乎来了兴趣,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能有什么理想抱负?”
“升官、发财、娶老婆。”李凌峰不疾不徐,表情极为认真。
“哈哈哈……”永德帝大笑出声,似乎没想到李凌峰会面色坦然的说出这样俗气的话,他道,“你在和朕讨官做?升官?是该升你的官了,发财,朕看你倒是不像缺钱财的模样……”
说到这,他声音顿了顿,又取出箭矢再次射了出去。
这次,他连靶子都没有看就将手里的弓丢给了一旁的崔德喜。
他说:“至于娶老婆,这个朕确实要多为你考虑,你现在又没有喜欢的,娶不了老婆,只能先让崔德喜从储秀宫里给你挑两个可心的,你后院空置,正好带回府中伺候。”
储秀宫中的秀女都是没被指婚给皇室宗亲,皇帝本人也从未临幸过的完璧之身,因为每次大选,会从全国各地征选各级官员家中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官家小姐,所以能进储秀宫的基本都是万里挑一。
但即便是选拔严苛,在大夏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后万里挑一留下的还是不少。
这些秀女一般住在储秀宫,除了指婚给皇室宗亲,皇帝自己留着享用以外,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被赏赐给朝中的大臣。
这是一种恩惠并施的手段,在表达天子宠信的同时,这些秀女也是皇帝的眼线。
皇帝金口玉言,人你可以不睡,却不能不收。
李凌峰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暗恨自己言多必失,又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身边被明目张胆安钉子是迟早的事。
“微臣谢过陛下。”李凌峰面色平静,宠辱不惊。
永德帝很满意他的识趣,今日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他手感好,心情也不错。
“崔德喜,你将朕的长弓给子瞻,让他也射三箭,射得好,朕将把大汶送来的宝马里最好的那匹良驹赏赐给你。”
李凌峰:“……”这回不是正中靶心,是正中他眉心了。
说完,永德帝似乎看出了李凌峰一副想浑水摸鱼,息事宁人的态度,唇角微勾,开口道,“李大人可要拿出十足十的实力,若是隐藏败了朕的兴致,朕就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天大的帽子就这么扣了下来。
李凌峰脸都黑了。
前几天这些皇子才因为抢马被罚,还是按他的主意罚的,虽然与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但因为皇帝太狗,他被殃及了池鱼。
但李凌峰没想到,说他狗,是真没冤枉他。
一转头的功夫,就要把那‘害群之马’赏给他了?这谁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