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未亮，大军便已出征了。
此夜风凉。秦陌寒照常夜半入来，静坐一时后轻步离开。默默倾听着外面凝在夜风中的秋雨声，若离彻夜未眠。静静地，她望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天花板，直至末列兵马消失于营口的木栏。
隔着窗子，她极目远眺那金黄色的远山，她静望着他依稀的背影渐渐与寸草无生的茫茫原野融为一张朦胧的画卷……自始至终，他再未回头。
或许...…这就是所谓“战神”吧?她这样想着。
每每大敌当前，他便无所顾恋，孑然一身，便能潇洒释然。
自然也没有什么放不下吧。
这一整日，若离心中未曾有一刻宁静.…隐隐地，她莫名为他担忧着什么。
虽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却是如此强烈!一时像是上苍的预示，一时又像是来自天外的冥冥意旨......
自然，她也未曾去看徐振。
窈窕的倩影躲在窗间的轻纱帘后，她静静望着那坐落在遥远营边的帐子于幽幽烛火的光晕中屹立如泰山，心中忽觉五味杂陈。
就这样，她就这么一直望着、一直望着….…直到夕阳的金晖洒满傍晚的山林，直到外面渐渐传来整齐划一的铠甲铁械与脚步声响......
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还是淡然微笑着向他道一句“庆贺”然后当着全军上下坦荡而潇洒地向他张开双臂………然而，虽这样想着，她却丝毫未迈开步伐.......
莫名的，她想起了昨晚他和郢昭的对话;隐隐地，她预感到--无论此战成败，父王都不会放过他。
一场还未开始便注定失败的“仗”，他却坚持要去打。这种飞蛾扑火的执着仿佛与他形影不离.....…在他身上，她自始至终都看得到。
思着思着，她不觉入了神，狡黠的冷月已悄然爬上了枝头，窗边的倩影却全然不知那一列列的骏马械甲早已纷纷入了营口。忽而身后的帐门外传来疾行而至的脚步声，她反射性地转身望去一一
却见浑身血浆的秦陌寒沿着郢昭掀开的帐帘缝隙径直阔步入来，面上却是一副暗沉而悲伤的颓态。
她不由自主朝郢昭望去，却只得了与秦陌寒如出一辙的悲颜。
战神败了!一一这是她的第一直觉。
迟疑一刻，她边迎上去边欲言安慰的话，可还未及开口，却见秦陌寒三两步迎上前来，继而一瞬间一一自己便立时落入了一个晕着血腥气味的宽大怀抱中。
他的拥抱从未如此热烈而粗犷，若离一时愣住了……此时此刻，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那臂弯坚实的力道像要将自己撕碎，那血浆腥涩的味道像要把自己淹没于一片滔天的赤潮.......
她感到澎湃的血液在自己身体中翻涌着，它随着肩头那深沉而粗重的呼吸侵占了寂静的夜色，它混着狂风巨浪激起一排排旋涡，直到天旋地转!…..静静地，他渐渐将疲惫的身体倚在她身上，自始至终未言一句话。随着那重量的增加，她隐隐感知到如今的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随一步步的贪恋屈从超出了想象。
此时此刻，晕着那血渍的腥涩与清茶的芬芳，她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几日之前契凌军营的暖帐一-大军出征前，他静静躺在榻上，薄唇皓齿间悠然描绘着那陌生的战场:
他说..…“战争，就是保命。”
他说....那个地方，就是“寒风，雨雪，尘沙，戈矛，冰刃，鲜血，生炙，冷月”，就是“残缺的尸躯，死不瞑目的人头。”
他说，在那个地方，人人都知道人命关天，却必须杀伐决断;他们皆为人子，却不得不举刀相向。他说那个地方的人们会看着昨日还在叩歌畅饮的挚友顷刻间化为一具尸骨，却不得不将他们弃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与无人问津的沼泽，被风沙掩埋，雨雪侵蚀，蛆蚁啃噬，连尸骨都不能留下。百年之后无人知道他们叫什么、来自何处，亦无人知道他们曾经活过......
他还说，那个地方风云莫测，人们会忘记时间，隔日恍若隔年。他说那个地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心软，它让人不得不蜕变....
渐渐地，思着这些，若离心底不由得升起了阵阵波澜。恍惚间，白皙而纤细的手臂不知觉沿着他坚实的背脊轻轻拂起….继而她仰起脖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贴近他彤彤作响的胸膛.......
静静地，她轻拍着他的脊背，像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虽然那孩子不说任何话，她亦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至少此时，她莫名知晓一他，需要自己。
越过他的肩膀，一汪询疑的碧泉望向郢昭的眼帘。
“胜了。”
他沉言，继而徐徐垂下了眸.......
“庞将军拿命换的。”
随着一语低下，郢昭再无了声响。对于庞歧的逝去，他的心情并不比他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羡慕秦陌寒一一万般颓靡的此时，他仍有一股坚实力量的陪伴着一一这股力量之强大，足够带他走出阴霾，勇敢而坚定地直面未来;这股力量之执着，足够陪他历经沧海，待百年之后再度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这股力量，来自于她。
一时间，覆在他背上的玉指轻摇，郢昭便依礼退了出去。
待室内只剩了他们二人，她从未感到世间竟如此的安静。他的躯体传来的温度仿如潮涌，他鼻息间温热的气息伴着冷夜的秋风拂在颈间格外的舒爽.....…
他们就这样一直拥着，一直拥着....再无人先说放手。
她从未感到他的怀抱竟如此坚实，而对自己的情感....却又如此之深沉。
“后面备了热汤，去洗洗吧~”
“一身的浮尘……洗掉了，就过去了~”
“总会忘掉的。”
声音细如蚊蚋，她温柔地轻拍着他的脊背，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沉静过。
一时过后，秦陌寒放了手，却未言任何话，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未曾留下。
却见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徐徐走入氤氲在烛影中的青纱帐后，她悠悠望着那烛影中随风翻动的帘后木池中他静如止水的轮廓侧影，心中忽生一阵五味杂陈之感……与他相处如此之久，却仿佛直至今日，自己方才看懂了这个“战神”亦食人间烟火，亦能与自己共同体味那大漠孤烟下的一缕悲歌。
夜中，褪去了满身血渍的秦陌寒静静躺在榻上，微阖的双眼直望着天花板只字未言。
若离轻轻倚在榻缘，洁白而狡黠的月光调和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倾泻于一席垂地的青衣罗裳。
小巧玲珑的脑袋枕在他摊开的掌心之上，纤如葱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他指尖划着不知是什么的图案，一时间，那面颊上覆裹的手掌传来的温度渐渐拭去了塞外深秋彻夜不眠的孤冷。
这就样，迷迷蒙蒙中......她渐渐入了梦。
梦中的他……仍遍身血渍、持戟披甲，定若泰山般屹立在冷风中。
一片迷雾之外，他仰望着远方空无一物的苍穹，不知道在望什么，却只是那么静静看着、看着…..眼中幽幽闪烁着熊熊燃烧迸射的寒星与烈火.......
一时过后，她忽而惊醒，坐起身来环顾四下，却见自己竟睡在榻上，而他的身影已然不知所踪。
若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下了榻。慢慢地，她向着那夜风中翻飞的飘窗走去….轻轻地，静静地，一弦削葱指悄然掀开了门前的巾帘。
随着那充斥着深秋夜色的缝隙越扩越大，那俊朗而颀长的身影渐渐再次映入眼帘。
静静地，他岿然立于营门口正中央，呆呆望着外面空洞一片的荒原一一他没穿盔甲，亦没带武器，单薄的黑色衣襟在冰冷的夜风中舞出了离殇的悲曲。
她不知他在望什么，亦不知他在想什么，却只觉这背影让今日的夜色显得格外深沉。
或许，是在想庞歧吧?.…....此时此刻，她唯有这样想着。
然而，她却不知，正在此时，他的瞳孔迎着夜风涣散开来......那茫茫的远山旷野中，有庞歧，有郢昭，有太子，有肖煜，有徐振........亦有她的身影。
垂眸间不觉一帘唏嘘的自嘲悄然染了眉梢，落目垂神一瞬，忽而一人影闪现在视野的余角!--那人隐在高草丛中，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她不敢朝那边移目丝毫，可目光却又不由得离不开那寒月下冷箭上明明烁烁闪着的幽光。
“秦陌寒!!!”
未有一刻迟疑，她引颈朝那营门口大喊。
“醒了?”
他回眸，温柔地笑着，却只见那素衣薄纱的小姑娘一脸焦急而担忧的神色几欲冲出帐来。
随着她余光指引的方向，他暗暗朝那隐藏在月色下的昏暗草丛中望去。
“别出来!”
“回去!”
一时间，他朝她大喊，他从未料到见惯了战场杀伐而对生命一向漠视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为谁心潮澎湃!
也正在此时，他看到小姑娘已经奋不顾身地跑了出来。亦是第一次，他心中渐渐泛起了动容的波澜。
然而他不知，此时此刻，迎着月夜晚风飞身跑向他的若离却只是幼稚地以为，若有自己在身边徐振必不敢发弦。可是他却深知，此时已经接近疯狂的徐振那忍受着疼痛而颤抖的手指紧握的飞箭正对的靶心便是那一席素纱青衣的胸膛!
深谙战法的秦陌寒知晓此时手无寸铁的自己已无法阻他，而他也已将那紧绷的弓弦拉到了极限.........齐王发弦之准他不得不承认，大战在即他知道营中不能无主，他想要两相保全，可如今敌人来得猝不及防，箭在弦上，他已无了余技可施。
最重要的，归根结底，这一次，他不想伤了那“敌人”。
或许.…也唯有这一箭射入了自己胸膛，他才能够真正放下吧......
他希望他放下那些仇恨，放下那些不甘与恩怨……也真真正正地放过她。
仅在一刹那，脑中闪现的杂乱思绪交织如麻，他未敢多想，只瞬时间向她飞奔而来!一-他几近疯狂地拥住她!一-很紧，很紧。
也就在此时，那一弦闪着寒光的铁箭正如他所料般伴着秋夜的晚风刺入了他坚实的背脊。
“秦陌寒?”
她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紧紧抱着自己不说任何话!那逐渐冷下来的躯体如一只初生的雏鸟在夜风中频频颤抖着，那断断续续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而深沉……这一幕，让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元宵节夜的野外山洞中遍身冰冷而苍白的“尸魂”。
“秦陌寒~!”
她一时慌了!惊骇而悲愤的眸子呆呆望着逐渐顺着自己身体滑落于地的他，滔滔泉涌立时无法自抑地倾面而下.......
“来人啊!抓住他!!抓住他!!!”
双臂拼尽力气撑着他已毫无力气的身体，她一时不顾了公主的威仪、直指着草丛中疯了似的大喊这是第一次!一-她忽而萌生了比婚姻的欺骗以及齐府中蹉跎的岁月更深更重的一层恨意!
自然，也就是在此时，静望着一帘泪雨外的他苍白的面颊，她暗自下定决心一一
那个人….…自己再不会见他。
秦陌寒对他再多的处置，自己都不会再插手了……亦不会再言任何求情的话。甚至他离开这人世的那一天，自己或不会亲自去送他.....
自然，亦不会为了他，任凭那不争气的眼泪倾颜而下。
一时过后，那草丛中隐匿的身影已随闻声赶来的侍卫铁甲声响向营外逃去，昏迷不醒的秦陌寒也被郢昭唤来的几个将军抬入了帐中。
若离站在门前，呆望着众人映在帐上张罗忙碌的身影，一时间，她不敢再迈出一步。
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冥冥中，他在自己身边仿佛总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此时此刻，静望着映在窗上光怪陆离的幽幽烛火，她亦想亲口问问他徐振跪地直言的那句话!--
当初……他究竟为何…将自己留下?
不知不觉过了半晌，只见郢昭仓皇行出，面色苍白而凝重。她预感到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以前中过此毒?”
郢昭沧桑的血眸凝视着她的瞳孔，却始终得不到一句回答。还未缓过神来的小姑娘只是神情恍惚地望着他流着清泪。一时间，郢昭的话仿佛瞬间将她带回了那个闪着阑珊灯火的元宵夜晚，那飞驰的骏马上紧紧覆拥着自己的温暖躯体，那连排的店铺帘间若隐若现的黑衣，以及那远方城楼上御风而来的飞箭冷雨........
她不知这些和齐王有多少关系，亦不知父皇与他之间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只觉这一切仿佛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料想.…一时间，原本已然清晰的一切却又忽而变得好复杂、好复杂。
“此毒过烈了。”郢昭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加上上次的余毒未清，已经渗透了五脏六腑。”
“军医言……需拔箭。”
“可拔箭后…不知何时会醒。”
他的嗓音深邃而低沉，此时此刻，他已不知了是该为有人舍身保护这面前的她未受伤害而庆幸、还是该为这祸水红颜而愤恨涕零......一时间，静静凝望着她映在陆离烛火中的潋滟眸光，他忽觉一切都瞬间变得好复杂、好复杂。
“他有话和你说。”
他迟疑下，不觉避开她的眸波垂下了头。
直听到这句话，恍惚中的她才仿如忽而大梦初醒。郢昭只觉倏地一阵疾风经身而过，瞬时面前的小人便随那阵风杳然无了踪影.......
待他再进去时，却只见小丫头一席青衣跪伏于榻前，泪眼婆娑地望着榻上萎靡不振的他。
轻轻地，静静地，郢昭转身出去倚在门角，静听着室内细如蚊蚋而轻柔熹微的幽语轻弦.......
“秦陌寒，若你能活着…....我嫁给你!”
她的声音沙哑而呜咽，仿如孤冷的秋夜泉水之上一弦静悬的冷月。
“你说了又不算~”
他轻抚着她的手，微微颤动的唇角艰难地笑着，她能感受到他指间的力道已然越来越小。
“我记得………这话….…以前.....在哪听过?”
“好像……是在魁北隅吧?”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凝望着她的眸子。他不知自己一旦睡去何时才会醒或者会不会醒......亦不知待自己醒来之时是否又是一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轮回一一
当然，他更不知，她是否会等自己。
但此时，他却唯想多和她说上几句话…便足矣。
“谁说不算?当时我不是回去了吗?”
“是你说话不算数……”
“说要娶我……又把我扔给别人........”
此时此刻，她已无法自控了那些在心底深藏多年的情愫，一时间随着阵阵泪雨一并迸发而出!
冥冥中，她害怕过了这一刻，自己便再也无法告诉他了!
她害怕他带着遗恨睡去，害怕梦中的他仍恨着自己!害怕他再不会听到--
其实……自己已然..…原谅他了。
此时此刻，泣不成声的小姑娘早已哭得梨花带雨，那冰冷的尸体也渐渐阖上了沧桑的沉眸。
他睡得安详，苍白的薄唇间却囫囵言语着什么.......
她听不甚清，余光却只望见一
隔着一层水雾的烛光中，那静观了无数次的沧桑睡眼第一次绽开了发自内心的轻松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