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燕连山,最终传来的不是捷报,而是一纸染满血色的、宣告威远将军府男儿几乎全部战死沙场的噩耗。父亲冯金章,大哥冯醉山,二哥冯醉酒,三哥冯醉安……皆马革裹尸,尸骨难寻。
彼时,冯醉惜已被困在宣德侯府后宅那方小小的院落里,如同折翼之鸟,在婆母的刻薄、小妾的嘲讽和丈夫周景思的冷漠中艰难度日,自身难保。她收到母亲梁氏从边关寄来的信,字迹潦草,墨迹斑驳,仿佛被泪水无数次浸透又风干,字里行间是滔天的悲恸和……一种濒临破碎的摇摇欲坠。
就在这天地同悲、将军府顶梁柱尽数坍塌的至暗时刻,一个女人,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秃鹫,出现在了燕连城,出现在了痛失夫婿与爱子、几乎被击垮的梁氏面前。
那女人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风韵犹存,眉眼间带着边地女子特有的泼辣与一丝历经风霜的憔悴。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衫,径直闯入了暂时安置冯金章等人衣冠冢的灵堂。
她不去看那几口冰冷的棺椁,也不理会灵堂内压抑的哭声和旁人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直接冲到身披重孝、形容枯槁的梁氏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声音凄厉地划破了灵堂的肃穆:
“夫人!夫人您要为奴家做主啊!为我们的儿子做主啊!”
梁氏茫然地看着她,悲痛过度的大脑一时无法反应。
那女人却自顾自地哭诉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灵堂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奴家……奴家本是燕连山下白水村的民女,二十年前,冯将军……那时他还只是冯校尉,在一次追击北狄溃兵后,途经我们村,受了些伤,在奴家家中借住养伤……那夜,他喝了酒……他……他强迫了奴家啊!”
她抬起泪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羞愤与屈辱。
“事后,将军留下些银钱便走了。可奴家……奴家却珠胎暗结!奴家未婚生子,受尽白眼,爹娘都被气死了!只能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可孩子三岁那年,村里遭了马匪,混乱中,孩子……孩子就不见了!奴家找了他十几年,十几年啊!”
她猛地指向那属于冯醉安的、空荡荡的棺椁,哭声更加凄厉:
“直到前些日子,奴家才辗转打听到,当年是冯将军带走了孩子!给他取名醉安,养在府中!夫人!醉安他不是孤儿,他是奴家和冯将军的亲生骨肉啊!是冯家的血脉!可他如今……如今也……呜呜呜……”
这一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梁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死无对证!
冯金章死了,冯醉安也死了。所有可能的知情人都已埋骨沙场。这女人口中的“真相”,无人能够反驳,也无人能够证实。
梁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那女人与冯醉安隐约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那女人刻意模仿,回想丈夫当年将孩子带回来时,确实语焉不详,只说是孤儿……再想到冯醉安的容貌,似乎确实不太像自己,也不太像丈夫……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
她与冯金章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从微末走到将军之位,感情深厚,她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诚。可如今,丈夫和儿子们都不在了,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女人,带着如此不堪却又看似合情合理的“往事”,将她记忆中那个顶天立地、与她情深意重的丈夫,染上了强迫民女、抛妻弃子的污点!
她无法去向丈夫求证,无法听到他亲口的否认或辩解。那种被最信任的人可能在背后捅了一刀的痛苦,混合着丧夫丧子的巨大悲恸,几乎瞬间摧毁了她最后的意志力。
“他……他当年带醉安回来,只说……是捡的……”梁氏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信仰崩塌。
远在京城的冯醉惜,通过母亲后续几封语无伦次、充满痛苦与猜疑的信件,拼凑出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她坚信父亲的为人,绝不可能做出那等龌龊之事!那女人定是趁火打劫,别有用心!可她被困在宣德侯府的牢笼里,连院门都出不去,更别说远赴燕连山,去查证,去安慰,去保护她濒临崩溃的母亲!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通过那一封封越来越绝望的信,感受着母亲的精神世界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
这突如其来的“身世揭秘”,成了压垮梁氏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不仅仅是一个“私生子”的问题,更是对她与丈夫几十年感情的终极否定,是对她心中那个英雄形象的彻底玷污。在失去所有至亲、又遭受这疑似背叛的双重打击下,她对这个冰冷、残酷、充满谎言的世界,再无留恋。
不久后,冯醉惜收到了母亲梁氏自尽殉情的消息。
她握着那封报丧的信,跌坐在宣德侯府那冰冷的地面上,喉头腥甜,却连一声痛哭都发不出来。她知道,母亲不是单纯地为夫殉情,更是死于心碎,死于被可能存在的“背叛”彻底击垮。
前世的将军府,就这样,在外部敌人的屠刀和内部这阴毒算计的“真相”下,彻底灰飞烟灭,连最后一点温情和念想,都被残忍地抹去。
这也解释了为何今生,冯醉惜对冯醉安的感情如此复杂。她既视他为亲兄,又无法完全摆脱前世那个“私生子”传闻带来的阴影。
而今生,冯醉安的失踪,无疑再次触动了这根敏感的神经,让她在担忧其安危的同时,内心深处那根关于“身世”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绝不能让前世的悲剧重演,不仅要救回父兄的性命,更要守护住父母之间那份不容玷污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