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深人静。
栾江畔,男子紧握女子的手,在稀疏行人间七拐八弯地躲闪视线,一路向前奔逃。
皎月清辉倾洒在道旁繁茂枝叶上,投下满地斑驳的碎影,晚风徐来,撩拨着两人的衣袍。
纷飞的柳絮中,那相携奔逃的身影渺小却又无比和谐。
“莫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身后的柳依依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奔跑染上淡淡的绯红。
莫寒笙停下脚步,伸手替她拭去额头的汗,柔声道:“去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过一段只属于我们的宁静日子……”
望着他认真的眼眸,柳依依怔了一瞬,随即羞涩一笑,乖巧颔首。
此刻,她的心早已系于对方,再无犹豫!纵使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她也无怨无悔,只求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即便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她也能凭一手精湛的琵琶技艺赚钱养家,身上的行头也足以支撑二人一段时日的生计了……
想到未来的光景,柳依依嘴角不禁扬起浅笑,眉宇间尽是憧憬的幸福。
骤然,远方街道传来异动,隐约可见十几号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其中赫然有刘妈妈的身影,正领着人焦急张望……
柳依依脸色蓦地煞白,急扯莫寒笙衣袖,声音发颤:“莫公子,快走!他们发现我们逃了,若是被抓回去……”
“走!”莫寒笙也意识到情势危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转身便冲向另一条幽暗的小巷。
然而,一道火光撕裂夜幕,挟着尖锐的破空声直袭而来!未及反应,那光芒已在他们身前轰然炸开!
“啊——”
两人惨叫着被震倒在地,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一时难以爬起。
待莫寒笙勉力抬头,惊觉那团火焰竟化作一道火圈,将他们死死围困其中,不留一丝缝隙。
与此同时,无数身着统一服饰的大汉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人手持符箓,目露凶光地瞪视着他们。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柳依依花容失色,双腿发软无法站立,只能强抑恐惧,紧咬下唇。
从服饰她便看出,这些人绝非醉春苑的,分明是另一拨势力……
究竟是谁派来的?!
“蠢货!下手没个轻重!伤着了小娘子可如何是好?”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令人浑身不适。
紧接着,一个身着锦缎长衫、贼眉鼠眼的男人慢悠悠踱到人前,正是那人见人厌的王钦守。
见他这副模样,莫寒笙心知绝非善类,立时将柳依依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来人。
王钦守上下打量着莫寒笙,满脸鄙夷:“寒酸!真是寒酸至极!你这等货色也配跟老子在花街争女人?平白污了老子的眼!”他的目光越过莫寒笙,落在柳依依身上时,霎时精光大盛,涎水几乎要滴下来。
这小娘子简直人间绝色!五官精致,身段玲珑,无一不美……若能弄上床去,啧啧……
“哈哈哈哈哈……”王钦守猥琐地狂笑,搓着手掌,垂涎三尺,“小娘子……跟爷走吧……今夜定叫你欲仙欲死!”
“登徒子!休得放肆!”莫寒笙怒喝。
王钦守不悦地眯起眼,寒声道:“呦呵!好大的狗胆!知道老子是谁?抚阳城四大世家王家二少爷!这城里谁不给爷三分薄面?你这贱民竟敢辱骂于我?!信不信我碾死你如同碾死蝼蚁!”
王家?!竟是王家的人!
他们如何招惹得起?!
柳依依闻言更是惊惧,颤抖着拽住莫寒笙的衣袖:“莫公子,怎么办?”
莫寒笙紧握双拳,脸色变幻,痛苦挣扎。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依依,别怕!我……我绝不会让人欺辱你!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趁机逃!”
言毕,他毅然起身,挥拳无畏地冲向王钦守一行人,然而未及近身,旁边一名护卫便轻易将他撂倒在地。
“哼!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王钦守不屑地啐了一口,“碾死你这等废物,爷一根手指足矣!”说罢,他抬脚狠狠踩在莫寒笙胸膛上,居高临下。
“噗咳咳咳……”莫寒笙剧咳不止,唇齿溢血,脸颊涨红,显然已受内伤。凡人与修道者的鸿沟,此刻昭然若揭!
“莫公子!!”柳依依心痛惊呼,欲冲上前阻拦,却被两名壮汉死死钳住双臂,动弹不得。
“放开我!放开!”她奋力挣扎,徒劳无功。
“嘿嘿嘿!”王钦守邪笑着,伸手捏向柳依依的下巴,“果真是人间尤物!爷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绝色又清纯的……啧啧啧!这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柳依依厌恶地别开脸:“无耻!卑鄙!禽兽!!”
“哟呵!性子还挺烈!”王钦守狞笑,“不过嘛,你越骂,爷越喜欢!”
“混账……放开她……别碰她……”莫寒笙趴在地上,虚弱地喘息,目眦欲裂地瞪着他。
此时,刘妈妈一行人循着巨大动静匆匆赶到。看清眼前景象,刘妈妈魂飞魄散,立刻明白了原委,慌忙上前劝阻:“哎哟!王少爷!使不得!使不得啊!快消消气!”
王钦守这纨绔岂会听劝?他冷冷一瞥刘妈妈:“你在教爷做事?”
“不不不……奴婢不敢!”刘妈妈惊惶摆手,硬着头皮道,“只是王少爷,您来抚阳城是寻开心的,何必为这点小事败了兴致?”
“小事?这厮胆大包天,拐走你们醉春苑的花魁私奔,险些让爷错失这等美味,这叫小事?”王钦守横眉怒目。
刘妈妈缩了缩脖子,赔着笑提醒:“王少爷何必跟个贱民置气?醉春苑的姑娘,您随意挑便是了!”
“爷偏就要她!你待如何?”王钦守冷哼一声,毫不让步。
“这……”刘妈妈一时语塞,看着柳依依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心中满是惋惜与无奈。看来王钦守是铁了心要霸占柳依依,再劝也是枉然……可惜了醉春苑这朵最娇艳的花,终究要遭此摧残……
“刘妈妈,救救我们!求您……”柳依依泪眼婆娑,哀声乞求。
老婆子也想救你啊!你可是最金贵的摇钱树!可这是王家,如何得罪得起?
刘妈妈心念急转,终究狠下心肠:“依依,认命吧!你若好生伺候王少爷,他兴许还能给你们一条活路!”
“我不要!”柳依依激烈挣扎,哭喊拒绝。
地上的莫寒笙用尽力气,以手臂撑地,艰难地挪到王钦守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腿,虚弱嘶吼:“我……绝不许……你这禽兽……玷污她!”
王钦守眼中戾气一闪,毫不犹豫抬脚猛踹!
“砰——”
莫寒笙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重重撞在墙壁上,震得墙面簌簌落灰。他喉头一甜,呕出大口鲜血,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莫公子!!!”柳依依悲恸欲绝,却挣脱不得。
“下贱东西,脏了爷的鞋!”王钦守嫌恶地皱眉,目光再次锁定柳依依,淫光大炽,“嘿嘿嘿……美人儿,今晚你是插翅难飞了!”
眼见王钦守有当街施暴之意,刘妈妈急忙道:“王少爷息怒!此处毕竟是街道,动静太大恐生事端!依老身看,不如先将花魁带回醉春苑,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再献给您?”
“唔……也罢!早闻这小娘子琵琶一绝,今夜定要她好好伺候!”王钦守眯起眼,淫邪目光在柳依依身上流连,“爷倒要看看,这妙音仙子如何销魂!”
“王少爷英明!”刘妈妈谄媚应声,连忙招呼仆役,强行将哭喊挣扎的柳依依拖离现场。
“至于你嘛……”待柳依依被带走,王钦守阴冷的目光投向地上仅存一息的莫寒笙,“听尹彤说,你以诗才自傲?好得很!爷今日便叫你……再也写不出半个字!”
他眼神示意,旁边几名护卫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莫寒笙双臂,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一人抽出短匕,寒光闪过,精准狠辣地在他双手几处要害狠狠割下!
“啊——!!!”
凄厉的惨嚎撕裂了巷弄的寂静,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地面。
“挑了你的手筋,碎了你的傲骨,看你日后拿什么写诗作赋?”王钦守残酷低语,眼中闪烁着施虐的快意。
他振袖转身,不耐道:“被这贱民耽搁许久,爷还要去会美人儿!你们,把这厮的足筋也挑了,省得他还能爬出来碍眼!”
凶神恶煞的护卫们二话不说,再次挥动匕首,狠狠剜向莫寒笙的双足!
“呃啊——!!”
更加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随即是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离去,巷中只余莫寒笙一人。
他瘫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面如死灰,四肢因剧痛和失血的冰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温热黏稠的鲜血,如同他流逝的生命,在青石板缝隙间无声蜿蜒,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暗红。
夜幕浓稠如墨,沉沉压下,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
那轮曾见证他们奔逃的皎月,早已被无情的浓云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死寂。
终于,一阵微弱的夜风,裹挟着春末的寒意,悄然拂过。
卷起的,是漫天纷扬的柳絮,它们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轻柔地,却又是那么残酷地,洒落在他残破的身躯上,落在他染血的脸颊,落在他凌乱的发间。
莫寒笙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竭力想抬起头颅,视线早已模糊不清,血水与泪水混浊了他的双眼。
然而,在那片混沌的猩红光影里,他依稀看到一片洁白的柳絮,悠悠地,飘落在他染满鲜血的掌心。
他拼尽所有残存的力气,试图弯曲那几根僵硬颤抖的手指,想要抓住这生命中最后一点与她相连的象征。
指尖徒劳地抽搐了几下,终究颓然松开,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惊起。
柳絮啊……柳絮……
它如此之轻,轻得一阵最微弱的叹息都能将它吹散无踪……
它又如此之重,重得耗尽他所有的力量,也无法将它……握在手心……
又一阵风,带着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
掌心中那抹刺眼的洁白,被无情地卷起,轻盈地飞旋着,如同一个破碎的梦,无可挽回地飘向那圈跳动着狰狞火舌的焰圈。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那承载着他所有不舍与眷恋的洁白,瞬间被烈焰无情地吞噬、扭曲、焦黑……最后化作一缕转瞬即逝、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彻底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依依……
对不起……
现在的我,已经连一片柳絮……都握不住了……
无尽的苦涩与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两行清泪混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沿着冰冷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入身下那片由他自己生命浸染的暗红泥泞之中。
那掌心,曾为她拭去汗珠,曾与她十指相扣,曾执笔写下无数憧憬未来的诗篇……
如今,却连一片轻若无物的柳絮也承载不起了……
在这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春夜里,在漫天纷飞的柳絮无声飘落中,莫寒笙那双曾盛满星光与爱意的眼睛,带着未尽的痛楚,终于,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消散在充斥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中,归于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