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雨薇独立于高坡之上,一袭藕荷色曲裾深衣,外罩月白锦纹纱袍,腰间束着青玉带,乌黑的长发绾作垂云髻,斜插一支银丝缠珠步摇。风起时,广袖翻飞如云,步摇坠珠清响,她却浑然不觉,只凝望着山脚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潮。
那是黄巾军的残部,以及更多依附生存的老弱妇孺。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许多人连一双完整的草鞋也无,赤足踏在碎石遍布的土路上,留下斑斑血痕。一个老妪拄着木棍,佝偻的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每走几步便要停下喘息;有个妇人怀中婴孩啼哭不止,她只能机械地摇晃着臂弯,哼着不成调的谣曲,眼中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几个半大孩子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瘦削的脸颊上唯有一双大眼格外突出,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麻木与惊惶。
南宫雨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刺痛阵阵涌上。她出身江南武道世家,虽为女子,自幼习剑修文,见过江湖血雨,也读过圣贤教诲,却从未如此直观地面对这般人间惨状。更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她知道这些百姓颠沛流离的背后,或多或少有着南宫家族暗中推波助澜的影子——为了家族利益,某些旁系支脉曾与太平道有所勾连,提供过钱粮通道,虽非直接作恶,却也是这悲剧链条的一环。自责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肺,几乎令她窒息。
而孙宇,那个冷峻孤傲的南阳太守,竟真的做到了。他未曾利用自己与南宫晟那层微妙的关系,仅凭其手段与谋略,便说服了兄长南宫晟率部归降。他心里,莫非真的有一分顾念自己的感受?
这个念头如春草萌芽,悄然探出头,却又立刻被另一个事实狠狠压下——那他为何又要答应与襄阳蔡家的婚约?蔡之韵,那位出身名门、姿容绝世的士族女子,才是世人眼中与他孙建宇门当户对的选择。
思绪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回想起数月前,孙宇为平定宛城叛乱,身负重伤,咯血不止,却仍在乱军从中救下被围困的自己。那时他玄衣染血,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手握剑柄稳如磐石。他护在她身前,以伤躯硬撼敌锋的背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心底。那般情形下,他为何要救自己?是出于太守的责任,还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正心潮起伏间,南宫雨薇眼神猛然一凝。在那支冗长而狼狈的队伍末尾,一个玄色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是孙宇!他并未穿着太守的官服,仅是一袭寻常的玄色深衣,革带束腰,身形挺拔如松,正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一个瘦弱孩童的脑袋。
那孩子仰着头,似乎问了句什么,孙宇侧耳倾听,冷硬的侧脸线条在夕阳余晖中,竟似柔和了刹那。
他随后转身,与负责登记户籍的书佐小吏低声交谈,手指偶尔指向营地方向,神色专注而沉静。交代完毕,他便转身,衣袂飘飘,翩然消失在苍茫暮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竟是独自一人前来!南宫雨薇心中猛地一紧。孙宇惯常独来独往,身边连侍卫随从也无,此地虽已受降,但太平道残部中难保没有心怀怨愤之辈,若藏有一二高手骤起发难,他陈伤未愈,岂不危矣?关心则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剑剑柄,随即又自嘲地松开。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孙宇之能,即便伤势未复,放眼当下南阳,能危及他性命的,确实屈指可数。太平道高手凋零,张角已逝,南宫晟既已归降,更无可能对孙宇不利。这份突如其来的忧惧,不过是她心绪已乱的证明。
“还以为你此番必要被孙建宇遣人‘请’去伏牛山,施展你那南宫家女儿的魅力,说服你那堂兄呢。想不到,他竟自己便将这棘手之事做成了。”一个清越婉转,却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南宫雨薇蓦然回首,只见蔡之韵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数步之外。她身着鹅黄色地绣缠枝芙蓉纹的曲裾,外披一件绯色罗纱,梳着精致的惊鸿髻,金钗步摇,璎珞环佩,在暮色中流光溢彩。她容颜本就明艳,此刻薄施粉黛,更显得眉目如画,气度高华。只是那双妙目之中,闪烁的光芒并非纯粹的善意,更多是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蔡姑娘。”南宫雨薇微微颔首,神色已恢复平静,“确实如此。孙太守……自有其手段。”
蔡之韵莲步轻移,缓缓走近,山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清雅的百合香。她突然凑近南宫雨薇,两张绝美的容颜几乎贴在了一处,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南宫姐姐,”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戏谑更浓,“你方才望着孙太守的神情,可是担忧得紧呢。告诉妹妹,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南宫雨薇一时语塞,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霞,一直染到耳根。她没料到蔡之韵竟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般话语。
蔡之韵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退开半步,拢了拢衣袖,语气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决绝:“不然,我回头去寻父亲,将这婚约退了便是。”她目光掠过山下那片逐渐安定下来的营寨,淡淡道,“反正,妾身亦不是很喜欢他这般性子。整日里冷着一张脸,心思深沉如海,说句话都要揣摩三分寒意,实在是一副生人难近的模样。倒不如退了婚约,一了百了,也省得彼此束缚。”
南宫雨薇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心中波澜起伏。经过这数月在南阳的相处,她对蔡之韵已是颇为了解。这位蔡家千金,虽出身累世经学的士族高门,言行举止却比自己这个武道世家出身的女子更显洒脱不羁,颇有几分敢爱敢恨、不受礼法完全拘束的率真。她能说出退婚之语,绝非玩笑,必然是敢想敢做之人。
如此一比,自己这般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倒显得格外矫情与懦弱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唇角努力牵起一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意:“蔡姑娘说笑了。妾身是什么出身,自己心中清楚。江南南宫氏,虽非寒门,却终究是武传家,非是清流文脉。在这看重门第出身的大汉天下,我这般身份,多半是配不上孙太守的。便是……便是他心中偶有一丝涟漪,应允了什么,南宫家族内部阻力重重,南阳郡这么多双眼盯着的士族豪门也绝不会答应。妾身……总是要回江东南宫家去的。”这番话,她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像是在一遍遍提醒自己。
两女相对无言,唯有秋风掠过草尖的呜咽。女儿家细腻敏感的心思,在这暮色四合的山坡上无声流淌,有试探,有坦诚,亦有各自难以言说的无奈。
恰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踏着衰草,分花拂柳般而至。孙宇来了。
他的步伐沉稳而从容,玄色袍服的下摆拂过枯黄的草叶,未曾带起多少尘埃。夕阳最后一道余晖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眸子依旧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目光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位女子,最终落在南宫雨薇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二位姑娘家,倒是好雅兴。”孙宇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在此山野秋风之中,观赏流民入营之景。”
蔡之韵黛眉轻蹙,语气带着三分娇嗔七分疏离:“女子家私下说话,你也要来凑个热闹。孙太守,颇不知礼数呢。”她刻意将“礼数”二字咬得略重。
“礼数?”孙宇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孙某行事,从不在乎这些虚文缛节。”
蔡之韵微微一怔,没料到孙宇竟会这般直接回应。她的父兄昔日评价孙宇,只道他性情孤傲,手段狠辣,可从未说过他如此不遵世俗礼法。不过转念一想,孙太守若是守规矩之人,在南阳郡内又岂会做出那么多看似不合常理、甚至偶有僭越律法之举——即便他做的每一件事,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守住南阳这片土地的安宁。她心念电转,自知在此话题上纠缠无益,更不愿多做停留,便福了一礼,语气恢复了世家女的端庄:“太守说的是。倒是妾身失言了。只是,妾身与太守毕竟有婚约在身,此番私下会面,传将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太守可以不在乎风言风语,妾身却还是要顾及家族与自身名声的。便先行告退了。”
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实则蕴含深意。蔡之韵冰雪聪明,如何看不出南宫雨薇与孙宇之间那点未曾点破的暗涌?她此举,不过是寻个得体的借口离开,刻意给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她也想看看,自己这位性情率真、看似洒脱的“姐妹”,在面对孙宇时,究竟会如何自处。
说罢,她不再多看孙宇一眼,只对南宫雨薇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油壁小车。伺候在侧的仆从连忙放下踏凳,掀开车帘。蔡之韵姿态优雅地登车,坐定,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仆从牵马引车,轱辘声响起,沿着来路缓缓离去,最终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之中。
直到车马声彻底远去,山坡上只剩下他与她,以及呼啸而过的秋风,南宫雨薇方才觉得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慌的寂静所取代。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向孙宇,开口道:“太守今日所做之事,极好。安置流散,消弭兵祸,给予这些穷途末路之人一线生机。妾身……在此代南宫家族,谢过太守恩义。”她的话语依旧保持着距离,试图将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蔡之韵留下的微妙氛围一并抹去。
孙宇静默地听着,目光却依旧投向山下营地点起的星星灯火,那里如同一条微弱的光带,在渐深的黑暗中挣扎。他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南宫姑娘,感激之语,暂且休提。”
他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南宫雨薇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太平道归降,固然是为保全这数千百姓性命所做的权宜之计。然则,天子和朝廷至今未有明确诏书命令下达。黄巾逆乱,震动天下,招抚之事千头万绪,能否最终落地,仍在未定之天。朝中诸公,如何看待南阳此举?是嘉其抚靖地方之功,还是疑其养寇自重之嫌?皆未可知。”
南宫雨薇脸色倏然一变。孙宇此话,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直指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招降纳叛,在任何朝代都是敏感之事,何况是声势浩大的黄巾军?朝廷的态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警告南宫家莫要再涉足其中?可他威胁自己,又有何意义?
只见孙宇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诡异而自负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算尽一切的冷静与掌控。“不过,既然孙某有心筹谋此事,自然不会将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洛阳城那些衮衮诸公的慈悲或明智之上。”
他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南阳郡,乃孙某管辖治理之地。在我的地界上,孙某断无主动挑事,再启战端的理由。但我也需确保,这些放下武器的太平道众,不会再成为他人手中之刀,或被逼入绝境,再度铤而走险。故而,后续的整编、户籍、安置、监视,一环不可松懈。太平道剩下的这些人,我能保一个,便是一个。”
他的话语,像重锤敲在南宫雨薇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心思之缜密,谋虑之深远,手段之果决,远超常人想象。他并非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在可能的范围内,竭力维系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守护着他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这份沉重如山的责任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孙宇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直直看向南宫雨薇眼底,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姑娘方才与蔡小姐所言,‘总是要回江东南宫家去的’,可是真心之语?还是觉得,孙某这南阳郡,这太守府,乃至孙某此人,终究不堪托付,或是……险不可依?”
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将那份两人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无处不在的微妙情愫,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秋夜的山风之中。
南宫雨薇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一只受惊的小鹿在胸腔内胡乱冲撞。她迎上孙宇的目光,那目光太深,太沉,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素来性情爽利,爱憎分明,在家族中虽因女子身份多有约束,但内心自有一片敢作敢当的天地。这份率真,或许也只有在面对孙宇时,才会如此挣扎,如此矛盾。
她贝齿轻轻咬住下唇,直至泛白,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孙太守何必明知故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妾身的心意,只怕……只怕太守早已洞若观火。自宛城那夜,太守重伤之下仍护妾身周全,妾身便……便再难自已。”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渐渐稳定,却染上更深的悲凉与无奈:“然,正如妾身对蔡姑娘所言,这大汉天下,门第之见如天堑鸿沟。太守是南阳两千石,朝廷重臣,前程似锦。妾身乃是武道家族之女,于仕途于清誉,于这南阳士林眼中,皆非良配。南宫家族内部倾轧,亦不会允妾身……允妾身如此选择。更何况,太守与蔡氏有婚约在先,之韵姑娘她……她其实很好。”说到最后,语气中难免带上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楚。
她向前踏出一步,离孙宇更近了些,仰头看着他冷峻的容颜,眼中情绪汹涌,似有万千话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孙宇,我心中有你。这份情愫,我南宫雨薇敢认!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留下。你我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蔡家婚约,更是这煌煌大汉的规矩,是无数双盯着你的眼睛。我若留下,只会成为你的负累,授人以柄,徒增烦扰。不若归去,于你,于我,于南宫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番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将她那份深藏心底、敢爱敢恨的性情表露无遗。也只有在孙宇面前,她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剖白心迹,哪怕明知前路是断崖,是绝境。
孙宇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他并未因这番直白的告白而动容,亦未因她的决绝离去而挽留。他的心思,似乎更多地缠绕在方才所说的“朝廷未定之天”与“南阳治理”之上。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你的心意,孙某知晓了。你的顾虑,亦在情理之中。”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那里是帝都洛阳的方向,也是无数政治漩涡的中心,“天下将乱未乱,南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蔡家之婚约,是权宜,是纽带,亦是枷锁。孙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于国于民,于……身边之人,尽力周旋庇护而已。你既去意已决,孙某……不便强留。”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儿女情长。他的冷静,近乎冷酷,却奇异地并未让南宫雨薇感到失望,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她早知道会是如此。他之心,如浩瀚星海,深邃难测,其中装着整个南阳的安危,装着未来的棋局谋划,儿女私情,于他而言,或许终究只是这乱世洪流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如此……甚好。”南宫雨薇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轻声道,“妾身不日便将启程。太守……保重。”
她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句:
“妾身还是要说一句……”
“多谢。”
孙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听秋风更紧,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夜色彻底笼罩了方城山,星辰渐显,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玄衣如墨,清冷孤峭;一个衣袂飘飘,决绝而去。
命运的丝线在此刻短暂交缠,又即将各自延伸向不可知的未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散尽,终究要回归于各自的轨迹。而那悄然种下的情感引子,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