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细雨如织,给伦敦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幕。
LSE那座被称为“老楼”的建筑,在雨水中更显出其维多利亚晚期的阴郁与庄重。
暗色的砖石被雨水浸染成更深的色调,高耸的窗棂像沉思的眼眸,凝视着湿漉漉的街道。
内部,回旋楼梯、深色木质镶板以及偶尔出现的彩色玻璃,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哈利波特里,格兰芬多的古老城堡,但这里弥漫的并非魔法的气息,而是某种关乎规则、纪律与未来命运的沉重氛围。
四楼,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尽头,一间会议室外。
司汤达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只横冲直撞的困兽。他穿着一身为了今天特意熨烫过的藏青色西装,勒紧的领带却像一道枷锁,让他呼吸不畅。
雨水在走廊尽头的高窗上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致,也模糊了他此刻的心绪。
“放轻松,司,”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提着黑色公文包,约莫三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人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我们之前演练的一样。这种听证会,委员会那帮老学究,看的不是你犯了多大事,而是你的态度,你是否表现出悔意、对学业的重视,以及一个清晰可行的改进计划。”
这个自称马克的人,是司汤达通过熟人介绍,花了一千块聘请的“学术事务顾问”。那种专门帮助学生应对学术申诉、听证会这类棘手问题的专家。
司汤达的手指有些发凉,下意识地翻动着手中那个米黄色的硬纸文件夹,里面装着在马克的“指导下”精心准备的的材料。
“马克,我希望你们对得起我这两千镑。这些材料......真的能过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马克脸上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放心,我们处理过比你这棘手得多的情况。你这只是出勤率不足,没有作弊,性质不算最恶劣。”
“关键是你自己待会儿的表现。记住,诚恳,悔过,但不要过度卑微,要表现出你是一个有潜力、只是暂时遇到困难的学生。委员会的教授们都是人精,他们能分辨出谁是真心悔过,谁只是在背诵台词。”
“还有,”马克压低声音,“如果问到医疗报告的具体细节,你就说涉及隐私,不便详谈,强调精神状态确实影响了你的出勤即可。他们一般不会深究,毕竟这涉及到歧视风险。”
司汤达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这两千镑是他从退掉的手链钱里挤出来的,像是一场赌博。
他再次看向手里的材料,一封措辞谨慎,只是证明司汤达“近期就学业压力进行过咨询”的导师证明信,一份在马克“指导下”写好的个人陈述发言稿,一份来自私人诊所全科医生开具的、提及他在特定时间段内因“适应性障碍伴随焦虑症状”而建议休息的医疗报告,甚至还有一封某位并不太熟的华人社区负责人出具的、语焉不详的“社区活动参与证明”,试图佐证他“积极融入”却面临“文化适应困难”。
可不管怎么看,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仓促和虚假的气息,但在走投无路之下,这已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股混杂着焦虑和破罐破摔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司,放平心态。这点把握我们还是有的。要不然,靠你自己,你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摸清听证会的完整流程?准备好这些符合规范的文件和陈述角度?自己摸索,很容易在细节上栽跟头。而我们提供的服务,就是确保程序正确,并且将你的情况以最有利于你的方式呈现出来。”
马克看了看腕表,“时间还有点,来吧,让我们最后再梳理一遍最关键的部分,尤其是问答环节。”说完,轻轻拉着司汤达的胳膊,推开厚重的防火门,走进了光线昏暗、带着回声的楼梯间。这里只有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与主走廊的庄重形成鲜明对比。
“委员可能会问,你如何解释.......”
。。。。。。
十五分钟的演练,感觉比一场考试还要漫长。
当马克最终表示“可以了”的时候,司汤达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回到走廊上,马克看了看腕表:“时间到了。记住,保持目光接触,坐姿端正,语气尊重而不卑微。我们会等在外面。”
司汤达最后看了一眼文件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沉滞的空气和所有的不安都压进肺里,然后迈步走向那扇标志着“meeting Room 4b”的深色木门。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请进。”
司汤达推门而入。会议室内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一张巨大的、光泽暗沉的红木长桌后,坐着三位表情严肃的委员。
居中一位头发银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目光锐利的老教授,是听证会主委,根据之前的通告,这位来自法学院,左边是一位中年女人,面容刻板,嘴唇紧抿,是哲学系的副主任,右边是一位相对年轻些的男教师,看起来像是学生事务部门的代表,但眼神中也毫无暖意。
房间很高,天花板有华丽的浮雕,但光线主要来自桌上的一盏绿罩台灯和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滤过的惨淡天光,整体氛围庄重得近乎压抑,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长桌对面,孤零零地放着一把椅子,那是为司汤达准备的。角落里另设有一张小桌,坐着一位负责记录的行政人员,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整个场景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程式化威严。
“请坐,司汤达先生。”居中那位老教授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念诵规章条文。
司汤达依言坐下,身体僵硬,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各位老师好。”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开始陈述流程,“司汤达先生,本次听证会旨在审查你在2005-2006学年度,于国际政治经济学,课程代码IR457及全球化与发展,课程代码dV302,两门核心课程中,出勤率严重不足的问题。”
“根据LSE《学业规定》第7.3条,学生需保证不低于80%的课程出勤率。现有记录显示,你在IR457课程的出勤率为61%,在dV302课程为58%,均远低于标准,其中,具体时间.....”
随着一桩桩缺勤记录被报出,司汤达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点点缩紧。
那些曾经被他以各种理由,前一晚的社交疲惫、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或者是单纯的侥幸心理,忽略的讲座和研讨会,此刻化作了冰冷的数字,成为悬在他学习生涯之上,随时可能掉落的利剑。
“此前,你已收到过一次非正式提醒和一次正式书面警告。你是否清楚以上情况?”
“我.....清楚。”司汤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颤。
“对此你有什么需要陈述的吗?”老教授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投过来。
“有的,教授。”
“oK,现在请你陈述你的情况,解释出勤率过低的原因。请注意,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和合理解释,而非借口。”
“我明白,教授。”
司汤达深吸一口气,从文件夹里,拿出那份申诉材料,开始照本宣科。
“主委先生,各位委员,我深刻认识到我的出勤情况远未达到学校的要求,对此我毫无借口,并深感懊悔。那段时间,我确实遇到了一些个人层面的挑战,主要是在适应异国学习生活节奏以及应对学业压力方面出现了困难.....但我必须强调,这并非我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我只是想说明情况......”
司汤达承认了缺勤事实,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和懊悔,将原因归结为“难以适应异国学习环境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由此引发的周期性焦虑和失眠”,并出示了那份医疗报告和导师证明信作为佐证。
他承诺今后将严格保证出勤,积极寻求学校提供的学术支持和心理咨询,并详细列举了一个改进学习方法的计划。
整个过程,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后来逐渐流畅,但始终缺乏一种真正的情感共鸣,更像是在背诵一篇精心准备的免责声明。
对质提问环节,那位哲学系副主任先开了口。
“根据记录,你第一学期的出勤情况尚在可接受范围边缘。问题主要集中在本学期,尤其是二月中旬至今。你提到的适应问题,似乎不应在入学近半年后集中爆发。是否有更具体、更直接的原因?”
司汤达哽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提及真正的原因,那些频繁参与的社交活动、派对,那些在高级餐厅、酒吧和私人聚会中挥霍掉的时间,以及随之而来的、因为熬夜和懒散而导致的次日旷课。
“我,我有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司汤达想起排练时的问话来,“主要是.....肠胃问题,还有,失眠。伦敦的天气,您知道,对我的,嗯,旧疾有些影响。”他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痛苦而真实。
委员会成员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个理由显然缺乏说服力。
司汤达感到压力陡增,急忙按照马克的教授,抛出了准备好的补充证据,“但我有在努力学习!这是我这段时间阅读的参考文献笔记,还有,这是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的照片,这证明我积极融入集体...另外,这是我一位同学写的证明信,说我可以证实我那段时间情绪低落.....”
将材料递过去。老教授接过,快速浏览了一下那份“参考文献笔记”,眉头微蹙,笔迹潦草,内容零散,明显是临时拼凑。
至于派对照片,在这种场合出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滑稽。那封证明信则来自一个同样不太着调的“朋友”,言辞模糊,毫无证明力。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像在为他倒计时。
副系主任再次开口,语气愈发严厉,“司先生,根据这份报告,医生建议你适当休息并寻求心理支持。你是否按照建议去做了呢?或者,你是否有具体的计划来确保类似的情况不会再次发生?”
司汤达心里一紧,这个问题在演练范围之内,但临场被问及,还是让他有些慌乱。
“我,我已经开始预约学校的心理咨询服务,”他迅速回答,这是马克建议的标准答案之一,“虽然等待时间比较长,但我已经提交了申请。同时,我也在努力调整自己的作息和时间管理方法,比如使用计划表,加入学习小组互相监督……”
接着,那位年轻些的学生事务部门的代表问道,“我们注意到,你缺勤的课程并非均匀分布,在某些非核心或你认为难度较低的课程上缺勤尤为严重。这是否意味着你对课程有所选择,而非完全由于你所声称的适应性问题?”
这个问题更为尖锐,直接指向了他的学习态度。
司汤达感到额头渗出了细汗,“不,不是这样的,”
他急忙否认,大脑飞速运转,搜寻着合适的措辞,“我承认我在时间分配上犯了严重的错误,有时会因为觉得某些课程内容可以通过自学弥补,就,就优先处理了我觉得更紧迫的作业或者其他事情。这是一种错误的判断,我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司汤达尽力解释着,试图在承认错误和避免被贴上“态度不端”的标签之间找到平衡。他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尽管内心虚得厉害。
整个问答过程,司汤达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每一次回答都小心翼翼,生怕掉入逻辑的陷阱。
主委的问题放在最后,“司汤达先生,我们理解国际学生面临的挑战。但学院的规章制度是为了保障教育质量和学术严谨。你的行为不仅影响了你的学业,也可能对教学秩序造成干扰。如果委员会这次给予你机会,你如何能让我们相信,你的计划如何能转化为切实的、可持续的行动?”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关乎信任。司汤达张了张嘴,演练好的词句从嘴中流出,却感觉如此空洞。
看着三位委员毫无表情的脸,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着雨水敲打窗棂的细碎声响,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无。
他仿佛能看到委员们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冷静,他们见过太多类似的学生和借口。
“司汤达先生,”半小时后,中间那位主委似乎是在总结道,“需要告知你的是,根据规定,连续两次收到正式警告且未能提供有效改进证据或合理解释者,学院有权建议学术委员会采取进一步措施,包括但不限于:该课程成绩记为不及格,暂停学业,或在极端情况下,终止注册。”
“感谢你的陈述。委员会需要时间进行合议。最终决定将在两周内通过邮件正式通知你。你可以离开了。”
司汤达站起身,微微鞠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会议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知道,那封即将到来的邮件,很可能将决定他在这所世界名校的未来。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些被他视为“必要投资”的社交时光,以及内心深处那不愿承认的、对学术纪律的轻视与侥幸。
马克很快从楼梯间走了过来,低声问,“怎么样?感觉还顺利吗?”
司汤达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的都说了。”
“行吧,尽人事,听天命。”马克用一句中文,公式化地安慰一句,“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或者需要后续的申诉服务,随时联系我。”
司汤达点点头,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栋大楼,脱掉这身束缚的西装,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他走向楼梯口,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窗外的伦敦笼罩在绵绵细雨之中,模糊而阴冷,正如他此刻对未来命运的预感,一片迷茫。
这时,手机响起,司汤达有些木然的拿起,点开,瞧见一条短信,“来活了,钱少儿,两千镑,干不干?”
两千?
司汤达几乎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