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伏夷殿下还是把你当外人啊。”秦囊道,“不过,我把你当兄弟。”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做噤声状,一步一晃走向凌波,凑近凌波的耳朵。
酒气熏天,凌波有些难受不忍,但是还是忍下了。
“将军还是莫参与为好,这阵法一旦开启,天地六界,你,我,大家,都只能等死。”
尽管秦囊压低了声音,可是在凌波听来,却震耳欲聋。
“难道不是起死回生吗?”凌波问道。
秦囊面色潮红,眼神迷茫,似是酒醉而不自知,他站起身,身子晃得更厉害了,差点被装饰的花架子绊倒。凌波全神注视着他,急忙上前扶着,这才没跌倒。
“哈哈哈,起死回生?你们神仙未免也太贪心了。”秦囊挣脱凌波扶着的手,嘟嘟囔囔,“你们,已经享有数百万年的寿命,却还想着起死回生,你说,你说,”秦囊双手按住凌波的肩膀,“你说,神仙是不是贪心不足?”
凌波心想,“说的好像你不是神仙一样。”可是,他自然不能说出口,和这醉酒人一般见识。
“是,是,是,老神医,我的老神仙。”凌波扶着他坐下来,“这阵法,当真无人生还吗?”
凌波的心突突的跳,上下跌宕,脚下仿佛是踩着云朵,软绵绵的。
他没醉,倒似醉了。
“那倒也不算是,就如那海上的龙卷风,不管海上多么波涛汹涌,往往暴风眼中风平浪静。若阵法启动,天地混沌,亦有苟活的生灵。不然,还怎么当这天下之主啊?”秦囊看似无意的一番话,却是他的精心布局。
原来,他并未醉。
秦囊游走六界,逍遥之中哪能少得了酒,可以说千杯不醉,也从未因好酒而误事。
看起来他是被迫上天,其实他是有备而来。看似和凌波偶遇受邀,其实亦在氓山意图之下。
凌波对于伏夷的忠心到底有多少,在四极八柱阵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都需要秦囊自己去探查。
是以,就在凌波试探的问出四极八柱阵之时,秦囊便明了凌波所图。也一下子明白了师尊让自己接近凌波的目的——既然是左膀右臂,那就砍掉。
凌波了解并且深度参与了四极八柱阵。不知伏夷是如何跟凌波许诺的,只是,很明显,凌波已经对这阵法的结局产生了怀疑?
这怀疑来自哪里?或许是他刚刚结束的西华山之行。
很明显,凌波心中有想要起死回生之人。
这人是谁?
师尊言道他是追寻纯真之人,难道他心中的那份“纯真”就是因为这个人?师尊言道,四极八柱阵本身就是必死阵法,只不过因为起死回生、万世之王的传言,便引得一些居心叵测之人不择手段去追寻。若是凌波心中还有良善,告知他真相,他或能止步于此。
可是,凌波或能停止,天帝和伏夷却断不会停止。
若能使二者反目……
于是,话到嘴边,秦囊改了口,未告知这阵法必死的真相,而是提出了“暴风眼”之说。
凌波心中的一颗石头落了地。只要不是西华山柳影所说那般,一切都是死局,那么“起死回生”便是可能的。既然还有一线希望,那他所有的付出就都是值得的。
只是“暴风眼”之处,必然容不下许多人。伏夷和天帝之心昭昭,在他们的“生死簿”之上,自己是否能位列“生”簿,恐怕……
天界式微,他们之所以发动阵法,求得无非是绝对的权力。而自己越能干,在他们达成目的之后,便越危险。
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也。
可是,他们也想不到,自己并非那任人摆布,随意揉圆捏扁之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四极八柱阵终究如何,谁也不知道。先生已是福泽深厚之人,这般九死一生、火中取栗之事,还是远离为妙。”秦囊喃喃道,像是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劝凌波。
他终究是不忍。
就像身为医者,有时候,他不得不去救那些生命垂危却十恶不赦之人。
话说到这里,却也不算是辜负师尊之托。只是,秦囊没有想到,自己的“暴风眼”之说,给了眼前这个人一往无前的勇气。
“福泽深厚之人”,凌波听到秦囊这句话,不禁定睛看了看秦囊——他到底醉没醉?
不过,也算他说对了。自己确实福泽深厚,若不是如此,他怎可逃离水庆殿的大火,怎能躲开那许多人的追杀,怎么会在地窖绝望之时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怎么会巧遇到阿茵那般善良的人,又怎么能恰好能以“凌波”之名陪在阿茵左右……
若是阿茵还活着……不,他的阿茵从未死去,她一定还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着他。
而这阵法,便是唯一能解救她的方法。
“上天应该真的是眷顾于我,才让我遇到先生你。”凌波坐在秦囊身边,举起一杯酒。琉璃酒杯里,金黄色的酒液闪着微光,他一饮而尽。
凌波想到一件事,似乎伏夷从未跟他讲过四极八柱阵之事。甚至,他所知之事还没有封拓拓那家伙多。所有的消息,都只是他暗中打听,或是通过执行任务时获得的消息拼凑而来。
但是起死回生之事,却是他亲耳听到天帝对伏夷讲的。天帝跟伏夷提起先帝往事,讲到这阵法最初是由少昊设立,为的是“起死回生”。
那个人,凌波已经快忘记他的样子了。他的童年因为母亲受到冷遇,因为并未得到很多父亲的关爱。后来母亲复宠,那人似是亏欠,确实是对他疼爱照顾有加。只是大火过后,他和母亲便“死”了。而当他以“凌波”的身份重见天日之后,才发现,原来早就没有人记得他们母女了。
他们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而始作俑者,却是无人查问。
听到先帝想要启动阵法,获取起死回生之力,当时他心中还燃起了一点点希望——那个他想要复生之人是自己,亦或是母亲。
或许是因为有阿茵的陪伴,他渐渐得忘记了一些伤痛,也愿意放弃一些心中的恨意。
而当阿茵彻底离去,连灵魂碎片也消失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只有一件事:起死回生。
如今秦囊虽未直接告知这四极八柱阵是否真的能让人复活,但是却让凌波确定了一件事:这阵法之后必然有人生,有人死。
生的人是少数,死的人是多数。
而起死回生,似乎也有一线希望。既然这世上无人知道,那他便要做第一个知道的人。
成功了,他便能与阿茵相伴。失败了,他也愿意追随她的魂魄而去。
秦囊未再出声。
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在伏夷和凌波之间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此刻自己装醉,凌波未尝看不出来。他虽然很想跟凌波打探虞瑾的下落,但是却急不得。
明日便是婚期,婚礼上自然是少不了新郎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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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一日之中阳往阴来之时,更是一天之中的上吉之时。
此刻,昭月公主府一片喜气洋洋。伏夷殿下亲自站在门前迎客,也算弥补了天帝未能出席的遗憾。众人皆叹,伏夷和昭月这对姐弟当真是感情深。
侍女为昭月送来喜服,却被告知在门外候着。侍女很是着急,虽说今日是公主出嫁,但是却是主家。吉时马上就到了,可是公主和虞将军却都没有出现,连伏夷殿下都在问了。
昭月对镜,镜中的自己,面色虽苍白,却是比昨日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今日婚礼,伏夷派人送来半颗解药,她也能勉力起身,直到顺利完成婚礼。
直到顺利取了阴翥骨。
今日的婚礼,在众人眼中是她和虞瑾幸福生活的开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
“星河?”昭月叹了口气,“你进来。”她原本想自己装扮,发现双手并没有那么灵活——再拖下去,便会误了时辰。
星河长舒一口气,推门进来。她的手中,是伏夷殿下亲自为公主准备好的喜服。
“为我梳妆吧!”昭月回过头,看向星河。
一缕头发刚好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故而另外一只眼睛格外明亮,闪着湿润的莹莹的光。
星河觉得,公主似乎并没有十分喜悦。
“听说圣母元君也到了,外面肯定十分热闹。”大约是担心天帝未曾亲临,公主会感到失落。星河琢磨着如何安慰昭月。
昭月笑着没有说话,只轻声嘱咐这妆面不要太过艳丽张扬。
今日的婚礼,因为新娘是公主,又在公主府举行。故而和寻常嫁娶有所不同。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在一群仙子的簇拥之下,一对新人一起入场。和人间不同,这场婚礼的主角两人,始终并肩并行。新娘未曾覆面,新郎牵手走入主殿。二人样貌登对,微微带笑的脸,像是上苍最后的杰作。
昭月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心中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在此刻被众人的祝福所淹没。她抬眼看虞瑾,比她想象的还要俊逸。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不论是她看来,还是众人看来,都是幸福而满足的。
她知道,这是属于虞瑾独有的温柔和善良——虽然不是她独有的。
玖容坐在主位,她看着远处走来的一对画样儿的人物,心中百感交集。恍惚中,她仿佛是看到了另外两个人,也是那么鲜活,那么青春。
天界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发生了,玖容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些天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大家都不复年少,却都比从前过的从容。而她自己,也是早已放下自己骄傲好强的心,只想含饴弄孙,儿孙满堂。身为神仙,到最后她所求的,也不过和那些凡人一样的平静幸福。
要说这些孙子孙女中,她最偏爱的是璋明。昭月乖巧懂事,就是疏冷了些,不过她也是疼爱的。虞瑾这样的出身样貌,也算是与她堪配。年纪大了,就爱看一家人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昭月看着堂前的祖母,笑容和煦慈爱。再看看伏夷、璋明姐姐,还有小炽姜,围在身边,笑作一团。虽然昭月过早的明白了一些道理,以至于亲情淡薄,但是内心深处,她依然希望自己的亲人都能平安健康,一生顺遂。
还有她的爱人,她拉着的那双手。
还有,在这大殿里的所有生灵。
此时此刻,昭月才真正认清自己,原来她所有的明哲保身、她所有的疏冷远离都是伪装。
她俯身行礼,在主婚者的唱和中和虞瑾一起完成了繁琐的婚礼仪式。她牵着的那双手,似乎和她一样有些紧张,汗水沁出,黏腻的感觉,是她平日里最不喜的,可是这一刻,她格外珍惜。
最后的时刻,她和虞瑾被簇拥着要送入洞房。
伏夷过来拥抱着她,似是不舍。他的个子比昭月高出许多,所以只有身子前倾微微弯腰,才能恰好将头放在昭月左耳的位置。
一片欢呼声之中,伏夷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传入了昭月的耳朵,“今晚,不要忘了阴翥骨。”
如同堕入冰窖之中,昭月从这虚妄的幸福中瞬间惊醒。她往后退了半步,这样才能看清伏夷的脸。那张熟悉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时期的模样,而他终究不是那个少年了。
虞瑾察觉到昭月的异样,昭月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众人簇拥着往新房的方向去了。
昭月回头,看着伏夷依旧定定的看着自己,祖母站在身后,一脸慈爱的笑。璋明姐姐和炽姜也远远的看向自己,面上似有担忧。这样的一幅图景,随着她渐渐远去而变小,直到她转身朝前,再也不见。
却也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上。
此刻她的身边还有虞瑾。
而她也十分清楚,虞瑾最迟,今晚便会离去。
只要她交出阴翥骨,虞瑾便安全了,也自由了。
而失去阴翥骨的虞瑾,无异于残疾。
他失去了能力,便也失去了作为伏夷对手的资格。
前殿的宾客们依旧畅饮欢乐,丝竹悦耳,琼浆爽口。后院,就在昭月的房中,只有虞瑾和昭月二人。
伏夷似乎是故意让侍从们散去了。星河不放心跟上来,也被昭月寻了借口派出去了。桌上佳肴酒水,案间瓜果点心,房间也被星河仔细布置了一番。眼前的人也端正的坐在自己面前,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