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它自己选。”克罗诺斯看向海天交界那条灰线,“风怎么样?”
“北风,均速。”总监简短回答。
“好风。”克罗诺斯笑了一下,像是在对风打招呼,“它会推你一把。”
操控室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口令:“微抬鼻角。”
整艘方舟像迟疑了一下,然后真的——抬起了鼻。它的影子从海面上收了回去,云雾被它的棱角切开一道干净的缺口,船身穿过那道缺口时,整个海湾的回声都忽然远了一寸,像是谁把鼓面悄悄按住。
“它上去了。”年轻工徒哑着嗓子说,他握着栏杆,手背青筋起得像绳,“它真的上去了。”
没有人在此刻谈“去对抗谁”。那种话太大,太响,太容易被风吹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他们口中反复确认的,只是“稳定”“冗余”“切断”“回落”“重启”这些朴实的词。
“记录。”总监压着心跳,“稳定住四十息,第一段试飞结束,准备回落。”
“明白。”
方舟按照程序慢慢回落,腹部环的光一圈一圈地暗下去,直到钢轮再次触上轨道,蒸汽在冷风里散成白雾。所有人都在那一息里同时呼出一口气,好像他们刚刚不是让一艘巨舰升空,而是把一口更久更久的气吐掉了。
“夜里,还要再试。”总监把记录板对准亮光检查,“夜里风更稳,另外……有些东西,不适合在白天试。”
“比如?”克罗诺斯问。
总监盯了他半息,像是在衡量对方背后的意义,随后压低声音:“比如它腹部最里面那块‘黑石’。您知道的,别的地方都叫它暗物质,我们这儿给它起了小名,叫‘黑核’。它能给‘方舟’带来第三种姿态。”
“什么姿态?”
“是‘不在’。”总监的嘴角动了动,“如果一艘船可以在某个时刻‘不在’,那天空的风险,或许能少一点。”
克罗诺斯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星光很深:“你们很聪明。”
“我们只是怕死。”总监笑了一下,“怕死的人往往存活率高一些。”
夜色合拢的时候,码头上留下了最少的人。方舟倒退着滑出厂棚第二次,灯火都罩了罩子,防止海岸线外的渔火看见这边的异样。操控室里,主控被盖上了一张黑布,像个在祭坛前祈祷的牧者,只不过他手下搁着的不是经卷,而是一排排温度与压力的数表。
“点燃黑核。”他吐出四个字。
最内层的环没有光,它像一块会不断吞噬光的石头,静静地沉放在船腹里。点火的那一瞬,甲板上所有人的视野都像被人按了一指,眼前瞬间黑了。黑暗过去后,海风的声响变得奇怪,像从更远的地方绕回耳边,不再直直地打在耳膜上。
“读数!”主控低喝。
“曲率在一,点六,向一,点四回压。”
“约束阀?”
“正常。”
“船体完整?”
“完整。”
“尝试局部‘离位’。”
被称作“离位”的指令发出,方舟的影子在海面上忽然生出一个极薄影子,有那么一瞬似乎出现了两个方舟,像月食时月影边缘的那圈光。方舟影只存在了一息,便又被方舟彻底吞没。
甲板上一片静,随后传来几声极轻的笑,笑声很短,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古老而敏感的神灵。
“收。”主控吐出气,“第一次夜测通过,回港。”
克罗诺斯站在最外缘,手抚栏杆,掌心下是冷硬的合金。他慢慢闭上眼,那些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太多的火,太多的光,太多“来者”从天顶俯下的冷眼。一个名字在他心里掠过,随即被他压下。他不能在此刻让这个名字再度响起;他只是看着这一群不谈“神”的工匠,不谈“怨”的操控手,不谈“伟大”的老工头,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安宁。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见一个身影靠在甲板另一侧的风障下,衣领敞着,怀里藏着一本被油污和灰尘浸染过边的手记。那人抬头,与他对上视线,眼里有一种“看穿”一切的安静。
“老人家,”来人笑了笑,声音沙哑,“你不只是来看看的吧。”
“嗯,我是来记录的。”克罗诺斯很诚实,“记每一条向上的路。”
“向上?。”那人嘟囔,“我们只是不想一直往下走。”
他把手记递过来:“送你。不必在上面写我们的名。哪天海风把它吹下去了,也别可惜。我们会再写一本。”
克罗诺斯接过,拇指按在纸的边。手记的第一页上写着歪歪斜斜的一行字:“若世界终归下沉,请允许我们先试一试浮起来的法子。”
“你们已经在试。”克罗诺斯还了他一个比平日更明亮的眼神,“而且写得很好。”
那人在夜里笑了,笑声被风剪碎,落在海面上,像一粒粒盐。
……
第二天日出之前,方舟的第三次测试进行。目标是高空静悬三百息,并在第三十息时进行一次“离位—复位”的快速切换。操控室里井然有序,甲板上每个人知道自己要做哪一步,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问“之后要怎样”。更大的话题,由他们之外的那几个人去担;他们只需要把“走上去”这件事,凭自己手里的工具做了出来。
“计时。”主控道。
“十息。”
“二十息。”
“二十九息——”
“离位。”
黑核吞掉了光,几乎在同一时间又吐还回来。甲板上一阵短促的天旋地转,随后一切归于平衡。计时员的嗓子有点发颤:“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很好。”主控眼里的血丝终于消退了一丝,“收工。”
回落的过程中,东方的云边亮了一道金。海鸟在方舟影子旁边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像是在为这艘巨大而谨慎的船送行。
克罗诺斯没有随船回厂。他沿着海潮退尽的礁石走着,背影落在赭色的岩上,细而长。他低声自语:“记下。第341次重启,‘苍穹方舟’第一次稳定离位,成功。”
他停住,抬眼望了一眼还未被日光晕开的高天。那里空空如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像什么早晚要发生。
“不要急着说出你们的敌人。”他在心里对这世上的人说,“也不要急着把口号写在墙上。把每一个螺丝拧紧,把每一道焊缝擦干,把每一段数据读清。等到那一天来了,你们只需要把手上的事继续做下去,剩下的交给我。”
风从海上来,带着盐和铁的味。他把披风扣紧,继续走向下一处还未醒来的工棚。在这一次里,他更像是一个老抄写员,替那些不说话的人,把他们做过的事情,一行一行写进时间。
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也没有人需要知道。只要方舟一次次抬起鼻尖,天,就会被人为地抬高一寸。等到某个夜里,高天忽然亮起,等待末日时刻来到——也许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把“抬鼻”的动作练得熟极而流,把“离位”的动作练得闭着眼也能做出。
他想起一个多年后才会抵达这片大陆的名字,停了停,最终没有喃喃出声。
“还早。”他说。
远处的方舟在晨雾里安睡,像一块嵌回山体的石,等夜里再继续吧。码头一边的小屋里,几个工徒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是煮糊的粥和没喝完的冷茶。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一天的流程,最后一行是:“若风向改变,改第二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