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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重燃2001 > 第68章 虎啸青瓦台·审判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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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虎啸青瓦台·审判之门

这股强烈的求生意念像最后一道微弱的电流,顽强地支撑着金大中那即将被窒息感和剧痛彻底淹没的意识。

“……心律恢复窦性!血压回升到90\/60!”

“好了!好了!窦律出来了!”

“血氧上到95%了!缓过来了!”

随着几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响起,监护仪上那疯狂跳动的曲线终于开始趋于平缓,刺耳的警报被关闭。

病房里紧张的空气如同绷断的弦,陡然松弛了一下,但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

医生护士们都松了一口气,汗水浸湿了额发。

但这不容乐观的状况,让他们不由自主的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这位前路已断的大统领,在遭受了如此猛烈的情感和生理双重打击后还能挺过来……

生命力的坚韧令人惊叹!

但未来的路……

他们谁都不敢去想。

幸好,这是现代,没有医家陪葬之说了。

金大中的胸膛依旧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带着沉重的沙砾,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的眼皮异常沉重,挣扎了许久才再次睁开了一道缝隙。

视线依旧模糊,身体里每一处肌肉都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透着一种深及骨髓的虚弱和散架般的剧痛。

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黏腻冰冷。

他活过来了。

从那片无边黑暗的边缘,硬生生爬了回来。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在意识回归的瞬间再次淹没了他的感官。

心口处残留的绞痛依旧清晰,每一次搏动都提醒着他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然而,另一种更加尖锐、更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却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赤裸裸地展露出其下残酷的底色——他的三个儿子。

金弘一(长子)、金弘业(次子)、金弘杰(三子)。

三个名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钎,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核心。

长子弘一,那个高调惹事、引火烧身的蠢货,此刻似乎不再是唯一的痛点。

弘业和弘杰……

那两个他甚至曾经暗自庆幸、以为他们可以避开漩涡、能成为家族某种“清白支点”的儿子,竟是潜行于水面之下的食人巨鳄!

背叛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们隐藏得何其深!

欺骗得何其真!

将他这位自诩明察秋毫的大统领父亲当成了瞎子和傻瓜!

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他的喉咙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痉挛,发出压抑的“咯咯”声,如同猛虎濒死前喉咙里滚动的闷雷。

这残躯,这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竟承载着如此滔天的怒火!

夕阳的残光穿透病房厚重的窗帘缝隙,吝啬地在他枯槁灰败的脸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带,将深陷的眼窝衬得如同虎窟般幽深死寂。

额角贲张的青筋在暗影下如同匍匐的虬结老藤,每一根都在剧烈跳动,昭示着血管里奔涌的不再仅仅是求生的鲜血,更有不甘湮灭、渴望撕碎一切背叛与绝望的毒火。

残阳暮虎,爪牙虽钝,威犹在骨。

那三个名字化作的钢钎,非但未能刺穿他的意识,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这头垂死巨兽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凶性!

他猛地攥紧拳头,枯瘦手指如同即将折断的虎爪般深深抠进柔软的床垫里,仿佛要将那无形的背叛者连同这令他窒息的命运一同攥碎在手心,哪怕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他多想嘶吼!质问!

把他们揪到面前,狠狠掴醒!

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铁枷,死死扣住了这失控的冲动。

有什么用?

嘶吼能改变什么?

能把那些已经送到检察厅(甚至在检察官内部传阅已久)的致命案宗抹掉吗?

能把卢武铉那毒蛇般的冷笑和文在寅冰冷鄙夷的眼神从记忆中驱散吗?

不能!

只会暴露更多的虚弱,为那群虎视眈眈的检察官提供下一个追杀的兴奋点。

绝望如同深秋的浓雾,冰冷而沉重地包裹着他。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名为“大统领在任”的最后屏障,正在他眼前飞速地崩塌瓦解,碎裂声清晰可闻。

卢武铉和那些检察官们,已经在合力撬开这道门的最后一根门栓。

“父亲……”

一声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地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地刺破了病房里凝重的沉寂。

金大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生了锈的眼球,目光越过床头冰冷的监护仪屏幕,落到那扇被无声推开的病房门口。

他的三个儿子。

金弘一、金弘业、金弘杰。

像三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待罪之徒,苍白着脸色,眼神里混杂着巨大的惊恐、深重的愧疚和一种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绝望茫然。

长子弘一的眼神最为复杂,除了惊恐和愧疚,还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甘和茫然,仿佛还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弘业和弘杰则几乎是面无人色,尤其是弘杰,嘴唇哆嗦着,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仿佛随时会瘫软在地。

他们得到了消息——也许是主治医生委婉的转达,也许是嗅觉灵敏的青瓦台内线看到了那份黑色的噩梦卷宗送达时的景象。

在父亲的生死时刻,他们终于出现在了这里。

可他们的出现,不是救赎,更像是最后的照面。

是这个权力家族崩塌前,注定要被碾碎的祭品。

他们不敢靠近病床,甚至不敢看父亲那双空洞、冰冷如同枯井般的眼睛,只敢在远处隔着一段距离,如同被遗弃在风暴中的孤儿。

金大中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三张年轻却过早蒙上死亡阴影的脸。

这曾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野心的延展,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延续之物。

痛吗?

痛彻心扉!

爱吗?

那是一种沉入骨髓、混杂着绝望的、濒死的爱意,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

这三个孽障!

这三个葬送了他毕生所求、还要把他拖入地狱的孽子!

可此刻,这股爱意如毒火般灼烧后,金大中心头剩下的,唯有磐石般的决绝与一种近乎自毁的悲壮。

他闭上了眼睛。

仿佛要将这撕心裂肺的景象隔绝片刻。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那破败的风箱般的肺部在药物的作用下艰难但稳定地运转。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生命体征嘀嗒声,还有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十几秒后,金大中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浑浊眸子里,此刻竟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的意志火焰!

所有痛苦、软弱、迷茫、亲情牵扯都被烧成了灰烬!

剩下的只有冰冷如刀的洞彻和付诸行动的决断!

“来人……”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出病房。

守候在外间的心腹秘书几乎是屏息冲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未褪的焦虑。

金大中无视了旁边担忧的医生护士,无视了远处三个儿子惊惶不安的眼神。

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皮肤松弛,布满老人斑。

他指向门外秘书,又极为缓慢地、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挖出来一般,清晰地说,

“去…告诉他们三个……”

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上半身,眼神如同淬火的匕首,直直刺向门口那三个瞬间变得惨白、意识到大祸临头的儿子,斩钉截铁地、一字一顿地命令,

“穿…上…最…朴…素…的…衣…服。”

“跪…在…病…房…门…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们绝望而认命的脸,最后一丝情感涟漪也被压下。

“等…我…起…来。”

“我…亲…自…”

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长空的凄厉与最终裁决般的冷硬,

“送…你…们…去…汉…城…检…察…厅!”

“自…首!”

“哗啦——”一声,那是远处金弘杰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彻底瘫倒在地的声音。

金弘业死死抓住门框,指节惨白。

金弘一则猛地抬起头,惊愕、屈辱、不甘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惨然混杂在一起,扭曲了他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病房里所有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击中,死一般的寂静。

秘书脸色煞白,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懂了,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如同输光了所有筹码却依然挺直了脊柱的老人,猛地一鞠躬,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向门口那三个绝望的公子冲去。

秘书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势,裹挟着病房内冰冷的决断气旋扑向门口。

门口那三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儿子,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钉死在告示牌上的待宰羔羊,面对着破门而出的无情判决,连本能的逃跑反应都被彻底冻结。

金弘业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彻底熄灭,那一直强撑着的、试图维持镇定表象的防线轰然倒塌,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全靠死死抠住冰冷门框的五指才没有完全瘫软在地。

指尖因过度用力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失去血色的青白。

金弘杰更是发出小兽濒死般的呜咽,整个人蜷缩着倒在地上,涕泪横流,身体筛糠般颤抖。

只有金弘一,如同被强电流击中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翻腾着惊愕、不甘、屈辱和被逼到绝路的惨然,喉结剧烈滚动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后一片浮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三位……你们应该懂的!”

秘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力,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地面上,

“马上,立刻!换衣服!最朴素的!大统领的命令!”

他没有去搀扶,只是用身体和眼神形成一个无形的牢笼,迫使他们站直,挪动脚步。

目光扫过金弘杰瘫软在地的身体,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起来!现在!”

那是来自青瓦台最核心权力的最后通牒,是父亲意志在生命尽头燃烧所迸发出的不容违抗的火焰。

金弘杰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与金弘业互相搀扶着,踉跄地、如同行尸走肉般被秘书强硬地推向病房区专门准备的休息间。

金弘一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丝毫温暖的病房门,眼中那一点屈辱的火苗如同被冰水浇透,剩下的只有一片灰烬般的认命惨然。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肃杀的沉寂重新掌控了这间特护病房。

心电监护仪稳定而冷酷的“嘀…嗒…”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每一个字节都像是在记录着生命流逝的刻度。

护士们轻手轻脚地重新调整输液管,换掉额上冷汗浸湿的毛巾,动作间带着一种面对风暴后的余悸。

医生紧盯着显示屏幕,确认着那些代表生命维持的数字没有再出现令人心悸的波动。

金大中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着。

冷汗在他松弛而苍老的皮肤上慢慢蒸发,留下冰冷的黏腻感,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体温。

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断风暴,似乎耗光了他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力气。

只有他那双依旧死死抓住床边冰冷铁栏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的用力而紧绷、变形,如同鹰隼濒死前紧扣岩石的利爪——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如同滚烫岩浆般无法平息的汹涌暗流。

一种超越生理痛苦的钝痛在他灵魂深处持续搅拌着。

三个儿子……

金弘一那张因为权力浸染而日益骄横、直至今日仍残留着不甘的脸。

金弘业那张总是温文尔雅、仿佛不问世事、背后却隐匿着比其兄更甚贪婪的伪善面孔。

金弘杰那张年轻却已在济州岛的偏僻掩护下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脸——就在刚才,他还在自己脚下瘫软如泥,像一只可怜又可憎的蛆虫……

他们就是他金大中毕生奋斗的延续吗?

就是他用信念、血泪甚至尊严去浇灌的种子结出的果实?

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羞耻和恨意,混杂着血脉深处无法彻底斩断的、令人窒息的眷恋,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心口深处那柄被无形之手死死攥住搅动的冰刃,再一次传来尖锐的警告。

“大统领……”

主治医生走上前,声音凝重得能滴下水来,

“您目前的心肌状况极其不稳定,刚才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我们强烈建议至少卧床静养三日,并严密监控各项指标,现在绝对不能……”

“衣服。”

金大中的声音干涩地打断了他,眼睛依旧紧闭着,但这两个字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锋利的金属质感。

“什么?”

医生愣住了。

医生怔在原地,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这声音……哪里是一个刚从鬼门关抢回半条命的垂死病人能发出的?

它像砂砾摩擦着粗糙的钢铁,又像一头被逼至悬崖边的困兽发出的撕裂空气的低吼。

更像是一只残阳下生命走到尽头的山君,在被触动逆鳞后,从喉咙深处溢出的、饱含着血腥与岩浆的威吓。

金大中枯槁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搭在床边铁栏上的手臂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瞬间绷紧如钢索,指骨处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病房惨白的灯光打在他毫无血色的侧脸上,映照出那深刻如刀刻斧凿的轮廓线条,坚毅、冰冷、充满一种与周遭柔和生命体征监护仪格格不入的、凝固的王者凶威。

他明明深陷在柔软的病床中,却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山岳将倾前的沉重威压,压得医生几乎喘不过气,所有准备好的劝阻话语都被这无声的、腐朽却依旧锋利的王者威仪碾得粉碎。

金大中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某种沉睡巨兽的最后挣扎。

他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像是蒙了一层灰翳,几乎失去了焦点。

但那最深处的一点微芒——并非愤怒,亦非疯狂,而是一种纯粹的、如同淬炼后玄铁般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光芒——刺破了这层混沌。

他费力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坚韧支撑起上半身,无视胸前伤口撕扯的剧痛,目光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护士刚刚为他准备好、搭在床边椅背上的一套病号服上。

“拿来。”

金大中重复道,声音不高,却不容置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烈火燎过的喉咙里艰难地刮擦出来,带着血腥气,也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医生几乎要失声喊出来:“您现在不能……”

“拿来!”

金大中的音量陡然拔高,近乎咆哮!

这声浪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歇斯底里,又充斥着决绝的暴戾!

那张刻满风霜、此刻却因极度虚弱而松弛灰败的脸上,骤然腾起的怒意和意志力交织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连旁边的心电监护仪都瞬间报警般地啸叫起来,血压的波形骤然攀高!

所有劝阻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被这濒死的威严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医生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最终化作了无声的嗫嚅,在对方那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逼迫下,颓然地向后挪了一小步。

秘书的身体在命令发出的瞬间就已经绷紧,此刻更是没有丝毫迟疑。

他像一架精确的机器,飞速上前,动作沉稳而快速。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金大中虚弱的后颈和后背,感受着衬衣里惊人的烫热和几乎穿透布料散发的剧烈颤抖。

护士们也无声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却又极力轻柔地开始协助。

脱掉衬衣,露出枯槁、布满老人斑的松弛皮肤和胸口心电导联贴片留下的深红印记。

那景象触目惊心。

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金大中的神经末梢,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他的额发和前胸后背。

他咬紧了牙关,牙根处迸发出咯吱的摩擦声,太阳穴的血管如同濒临爆破的软管般剧烈跳动。

但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那双燃烧着意志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穿衣的过程,仿佛每一个纽扣的扣上,都承载着他走向最终舞台的仪式性分量。

最后,那件普通的、甚至略显宽大松垮的浅蓝色病号服被穿上了身。

护士欲盖毛毯的手被挥开,他扯开领口露出颈侧心电监护仪粘胶印记。

他坐在床沿,像一尊残破不堪、却依旧勉强维系着形态的石像,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箱残破的嘶鸣,整个人摇摇欲坠。

“轮椅!”

秘书低吼一声,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

病房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一架医疗级轮椅立刻被推了进来。

金大中没有任何异议。

此刻的他,连维持坐姿都已是耗费了全部力量后的奇迹。

他任由秘书和两名健壮的贴身安全员半架半扶,几乎是拖着将他安顿到轮椅上。

冰凉僵硬的双脚被轻轻放好。

轮椅的靠背硬邦邦地抵着他虚弱不堪的后背。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打开了。

门口,金大中那三个儿子,已经换好了秘书命令下的“最朴素的衣服”——样式老旧、毫无设计感的深色夹克和西裤,像极了某种被临时征用的廉价制服。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儿,低垂着头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三具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偶。

最刺眼的是他们光裸的脖颈——没有领带,一丝不挂,以一种近乎自辱的方式袒露着,如同在宣告某种罪人的身份。

金大中的目光扫过他们。

没有悲悯,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那目光冰冷、空洞,如同扫描冰冷的物件。

在他的注视下,金弘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又哆嗦了一下。

“走。”

金大中沙哑地命令道。

喉咙干痛,声带仿佛被粗粝的砂纸刮过。

轮椅被推动。

秘书亲自推着轮椅。

沉重的轮椅轮子碾过光洁冰冷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如同命运铁锤敲击般的滚轧声。

金大中的身躯随着轮椅的前行而微微晃动,宽大西装下,嶙峋的骨架更加突兀。

后面,两名安全员如同两尊黑色的铁塔,沉步押解着金大中的三个儿子。

金弘业和金弘杰几乎是麻木地被推搡着前行,金弘一勉强挺直着脊背,但那挺直更像是一种死硬的、不肯完全碎裂的倔强,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这支沉默、诡异而充满死亡气息的队伍,穿行在汉城国立大学医院特护区的走廊里。

走廊空无一人,明显经过了提前的清场。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灯光惨白,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金大中在轮椅上那张毫无血色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脸,和他身后那三个形容枯槁、垂首挪步的儿子鬼魅般的影子。

走廊尽头,电梯门无声滑开。如同通往刑场的最后一截传送带。

秘书推着轮椅进入电梯。

安全员押着三人鱼贯而入。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合拢。

狭小的金属空间瞬间被浓重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填满。

只有电梯下降时带来的轻微失重感,标示着他们正无可挽回地坠向那个最终的目的地。

金大中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这无法承受的现实暂时屏蔽。

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以及搭在轮椅扶手上、如同藤蔓般死死绞紧扶手、指节泛白的拳头上,才能窥见其下汹涌的炼狱。

……

汉城检察厅大楼那灰冷、毫无情感的方盒子轮廓,在淅淅沥沥的冰冷春雨中仿佛一座巨大的金属监狱。

雨丝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声地扎向地面,在湿漉漉的广场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升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mpV和两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商务车,如同阴影中滑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停在检察厅大楼前不远处的路边。

没有刺耳的刹车声,没有耀眼的灯光。

若非几辆车的车门几乎在瞬间同时打开,几乎不会引起路旁匆忙避雨行人的注意。

首先下来的是几名身着深色便装的、面无表情的精悍男子。

他们迅速散开,隐没在建筑物投下的狭长阴影和稀疏的行人之中,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不露声色地扫视着周围。

接着,一名穿着黑色正装、神情无比凝重的年轻秘书从中间那辆商务车下来。

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迅速打湿头发和肩头。

他快步走到后面一辆mpV的车门旁。

在全副武装的安全员合力操作下,那扇厚重的滑门被吃力地打开。

里面,一架医疗轮椅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车门开启瞬间,汉江湿冷的风灌入车厢,将金大中蓝白条纹病号服吹得紧贴嶙峋身躯。

他深陷在轮椅里,单薄的身躯裹着不合体的衣服,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卷走的枯叶。

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皮肤松弛地耷拉着,他的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只有那偶尔睁开的、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眸,还泄露出一点属于生命的微光。

枯瘦的双手紧握在轮椅扶手上,用力之大,指甲几乎要掐进冰冷的塑料里。

两名安全员小心翼翼地将他连人带轮椅从车上抬放到湿滑的地面上,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品。

就在轮椅落地的瞬间,后面那辆商务车的门也被推开。

三个穿着深色、款式老旧如同囚服的夹克和西裤的男人被两名健硕的安全员几乎是半押半架地带下了车。

为首的正是金大中那三个儿子——金弘一、金弘业、金弘杰。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们浇了个透心凉。

本就简朴而单薄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更显得狼狈不堪。

寒意和巨大的恐惧让他们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在安全员冷漠的目光示意下,他们被踉跄着推到了轮椅之后,如同三个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囚犯,站成了一排。

三人皆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苍白的额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看到剧烈耸动的肩头和无意识绞紧衣角、指节发白的手指。

“父亲……”

一声沙哑低沉、饱含了万千复杂的呼唤从金弘一喉咙里压抑地挤出。

那声音带着哭腔,却极力控制着不至于崩溃。

“父亲!”紧接着是金弘业,声音更是颤抖得不成调,充满了悔恨的呜咽。

“爸……”金弘杰的声音最小,几乎是气音,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啜泣和抽噎。

金大中端坐在冰冷的轮椅上,纹丝不动。

冰冷得如同细针的雨水不断打在他苍老灰败的脸上,又沿着脸颊的皱纹蜿蜒流下,像无数道冰冷的泪痕。

他仿佛没有听到身后儿子的呼唤,眼神空洞地穿透眼前的雨幕和人群,凝固在那座灰暗冰冷的检察厅大楼巍然的门楣之上。

雨水顺着他松弛的脸颊滑下,滴落在深色西装前襟,洇开一片更深的墨迹。

但下一秒,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动作牵动了他全身衰朽的器官,引发了体内深处一阵闷痛的痉挛。

他猛地抓住了轮椅两边的扶手,手臂因用力而剧烈地颤抖,干枯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在秘书和紧贴轮椅后方的一名强壮安全员合力搀扶下,他那虚弱到几乎无法支撑的身体,竟硬生生地、一寸一寸地、如同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般,艰难地试图离开轮椅的支撑,试图站起来!

“父亲!”

金弘一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想上前。

“先生!”

秘书和安全员同时焦急地想要阻止这近乎自毁的举动。

但金大中像是没听见。

他浑浊的眼中爆射出一种惊人的狠戾光芒!

那不是对儿子的悲悯或慈爱,而是一种掺杂了极度痛苦与自毁式狠绝的强光!

他猛地甩开了秘书试图扶持的手——这个甩开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身体剧烈一晃,几乎栽倒!

但旁边的安全员早有准备,钢铁般的手臂如同支架,稳稳地架住了他的右半边身体。

而他的左手,在身体晃动的瞬间,带着一股连自身虚弱也要粉碎掉的决绝力量,猛地向后一抓!

精准地!

凶狠地!

一把攥住了离他最近的金弘杰的胳膊!

那一瞬间的狠绝与爆发力,完全超越了生理的极限!

安全员只觉得臂弯里的重量骤然一轻,那具枯朽的躯壳竟爆发出一股源于骨髓深处的凶猛蛮力,如同暮年猛虎扑向猎物、以生命为燃料的最后冲刺!

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他如雪染霜般的鬓角,顺着他深如沟壑的皱纹流淌,流过他紧闭却又剧烈抽动的嘴角,混合着他因剧痛和滔天怒意而喷涌出的灼热气息。

在那片水雾迷蒙、天色阴沉的背景下,他抓住儿子的枯瘦身形被定格成一尊凄厉的剪影。

残阳已逝,暮色四合,唯有这头垂死的老虎,用他那几乎散架的骨头支撑起最后的、带着毁灭气焰的威仪。

那五指扣在金弘杰胳膊上的力道,根本不像是人的手,倒更像是一把冰冷的、由钢铁与滔天恨意锻造的虎头铡刀,“咔哒”一声落下锁死!

金弘杰惨叫中的惊惧,正是源于这致命一抓里蕴含的、金大中燃烧生命释放出的、足以令灵魂冻结的父权审判与暮虎余威!

他猝不及防,被那股虽虚弱却异常狠戾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金大中枯瘦的五指如同冰冷的铁钳,深深地陷进金弘杰胳膊皮肉里!

金弘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抬头惊惧地看着父亲那张在雨中毫无生气如同鬼魅般的侧脸。

“走!”

金大中的喉咙里迸出一个撕裂般的音节,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

他没有看金弘杰,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检察厅大门,攥着儿子胳膊的手指却如同淬毒的钩子,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向前拖动!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如同投进死水潭的巨石!

“快!”

“跟上!”

秘书和安全员瞬间明了。

无需多言,两名安全员立即上前,如同押解犯人,一左一右挟持住惊魂未定、试图挣扎却又被父亲死死抓住的金弘杰的双臂。

另一名安全员如法炮制,像鹰爪般扣住了旁边金弘业和金弘一的肩膀关节!

这支由行将就木的老者拖着踉跄哭嚎的儿子、在安全员裹挟下组成的诡异队伍,在冰冷的雨中,义无反顾地、步伐沉重地朝着检察厅那象征着国家机器和冰冷法度的台阶迈进!

金大中完全无需担心这一幕不能被记者拍到。

4800多万人口的国家养活了名记者,文化产业发达,拥有成熟的媒体体系,包括报纸、电视、网络等多种媒介形态,透明度要求强烈。

这种多元化的媒体环境为记者提供了广阔的报道平台,促使更多人进入新闻行业。

何况还有不少的狗仔。

所以,检察厅门口这样的地方,从来不缺乏记者。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砸在汉城检察厅前宽阔的台阶上,碎裂成无数带着死亡寒气的飞沫。

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雨水的腥湿和一种无形的肃杀。

金大中在那名铁塔般安全员的全力支撑下,艰难地、如同跋涉在流沙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湿滑的台阶。

雨水早已打湿了他单薄的旧西装,布料紧紧贴着他嶙峋枯槁的背脊和手臂,勾勒出一具令人不忍直视的、行走骷髅般的轮廓。

他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摇晃,安全员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因全力支撑而绷紧如岩石。

秘书亦步亦趋,紧张万分地将伞努力向前倾斜,试图为老人遮住一些风雨。

但斜吹的冷风将雨水狠狠地扫在老人灰败的脸上和身上,伞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身后,他那三个儿子,此刻正被安全员如同罪囚般强硬地按着肩背,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就在金大中脚下!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石阶上的尘土,迅速浸透了他们廉价的裤管膝盖,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三人狼狈地跪伏在父亲的腿边后方,跪在这象征着国家法律审判机关的冰冷门前!

“父亲……”

金弘杰的头几乎抵到了冰冷湿滑的石阶上,双手无助地撑着地面,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嘶喊出来,

“儿不肖……儿糊涂啊……”

金弘业也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脖颈肆意流淌,声音带着绝望的忏悔,

“儿错了……父亲……儿……”

金弘一跪在那里,身体僵硬。

雨水顺着他硬挺的发丝流淌,沿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

他几次试图开口,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在寒意中咯咯作响,硬是挤不出一个音节。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冰冷石阶,目光深处翻涌着屈辱的怒焰、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被亲生父亲亲手按倒在刀锋前的极端惨痛。

最终,这复杂的情绪熔炼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他猛地昂起头,颈侧肌肉绷紧如钢铁,任由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狠狠砸进他干涩、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砸得生疼!

一种自我毁灭般的毁灭欲,让这痛苦反而成了某种支撑他不至于即刻崩溃的基石。

金大中对身后儿子们绝望的悲鸣、屈服的啜泣、死硬的沉默充耳不闻。

他的左手,那只如同枯藤却带着死力般的手,依旧死死钳着金弘杰的胳膊——与其说是搀扶拖拽,不如说是支撑着他自己那具早已超负荷、仅靠钢铁意志驱动的躯壳能勉力站定!

他整个人都倚靠在那名强健安全员的臂膀上,另一只手则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死扣住对方结实的前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拽着一架灌满水银的破风箱,发出令人心颤的“嗬…嗬…”嘶鸣,夹杂着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锣摩擦般的微弱咳嗽。

雨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滑落,冲刷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像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刀痕。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缓慢得仿佛生锈的轴承。

那双浑浊、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穿透冰冷厚重的雨幕,终于落在了检察厅那高耸、紧闭、沉默如同巨兽之口的铜制玻璃大门上。

在冰冷雨水的敲打和自身心脏衰弱的轰鸣声中,他分明捕捉到了门内骤然爆发出的一片骚动。

隔着巨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奔跑,夹杂着被隔音玻璃过滤掉大半、但依旧刺耳的手机快门声和记者压低声音的惊呼!

数不清的相机镜头如同一个个贪婪的眼球,紧贴着门内光滑冰冷的玻璃,对准了门外这震撼灵魂的一幕!

无数闪光灯骤然亮起!

隔着玻璃和雨幕,那一簇簇冰冷刺目的白光接连不断地闪耀,每一次骤然亮起,都在金大中深陷的眼窝里留下一个短暂而灼烧般的残影,刺得他那因虚弱而异常敏感的视网膜生疼!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深处!

痛!

恨!

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像一根根炽热的钢针,不仅扎穿了他的视网膜,更是狠狠刺穿了他强行维系着的、象征“残阳暮虎”最后尊严的纸幕!

雨幕中的检察厅巍峨如噬人巨兽,台阶如通往祭坛的血路。

他矗立在这祭坛入口,身后是跪伏的祭品,身前是无情的镁光灯与冰冷的律法。

每一道闪光的灼刺,都在提醒他作为“祭品之父”的巨大失败与耻辱。

体内那压抑已久的怒火、痛苦与绝望被彻底点燃、引爆!

那不是凡人的恨,是虎王失地、众叛亲离后,对天、对地、对命运、对自身血脉崩毁刻骨的诅咒与不甘!

汹涌的血气如同失控的岩浆,带着铁锈的腥甜冲破了他强行设下的堤坝。

他残破的胸膛如被无形重锤猛击,猛地向上弓起一个濒死虎兽挣扎的弧度,喉咙深处滚过一阵如同被利爪撕裂般的、低沉的、不属于人类的呜咽。

那口血沫喷涌而出的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支撑威仪的力量,身体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如同失去骨架的猛虎皮囊。

然而,就在这彻底崩溃的边缘,那双原本因剧痛而失神的眼睛,却又奇迹般地凝聚起最后一点寒光——那是虎王穷途末路之际,仍要以自身血肉毁灭一切的终极狠戾,是残阳落地前最后一道撕裂黑暗的惨白锋芒!

秘书的惊呼、安全员臂膀骤然紧锁的力道,都未能抚平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毁灭欲念——他要用这最后的生命残响,完成这场由他主导的、残酷的祭奠!

胸骨下那早已脆弱不堪的脏器被这情绪的狂潮猛地一激,发出一阵剧烈的抽搐!

噗——!

一小口带着浓烈铁锈味的血沫终究没能压抑住,猛地涌到了他的喉咙口!

他的身体剧烈一晃!

“大统领!”一直紧盯着他的秘书看到那瞬间失神的瞳孔和骤然惨白死灰的脸色,几乎魂飞魄散!

旁边的安全员更是瞬间双臂肌肉贲张,如同最坚固的岩石般死死顶住了老人身体的所有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