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丞相府花厅内丝竹声渐歇。
隔壁暖阁内偶有声响,侍女有序出入,金褐色云纹锦缎门帘将风雪隔挡在外。
厚实檀木地板擦得锃亮,中央摆着个九节錾云龙纹八棱形赤铜暖熏炉,侍女正揭盖往里添香。
厅内主位摆着极为宽敞的紫檀榻,黑沉沉的木头雕花描金的,一看便价值不菲。
上头铺了石青色厚绒毯,榻上斜靠着以为酱紫海纹衣袍的中年男子,正盯着下首侍女新换的龙脑香,香雾幽曲腾起,这才悠然阖目。
脚边跪着一对丫鬟,垂眉敛目的替他捏脚捶腿,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扰了他。
近来没有杜诜那个老东西上蹿下跳,就连头疼都有缓解了。
那老东西简直不知所谓,朝中一个个皆归顺于他,就他似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偏他秉先帝旨意,让人动不了。
不然敢这么与自己叫板,坟头草都改由三丈高了。
正想着,忽有幕僚疾步而入,“相爷!”
苏秉阒不悦睁眼,瞧着对方一脸肃然,不耐的招了招手。
那人这才刚进了暖阁,凑上前低声耳语后,从怀里呈上一封密报。
苏秉阒一目十行,堪堪扫过纸上,捏着密报的手指骤然收紧,羊脂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猛然翻坐起,拍案呵道:“蠢货!”
屋内侍女齐刷刷跪了一地,头抵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成了泄气桶。
一旁的幕僚见状,朝着众人连连甩袖,“都下去。”
屋内一干人如获大赦,垂头躬身依次退出。
房门刚掩上,一盏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便碎在地上,茶汤溅湿了波斯进贡的绒毯。
苏秉阒猛地起身,纻丝长袍扫落案头的嵌宝香炉,十二枚鎏金香篆散落在地,宛如一地破碎的星子,眼如飞钉,直扫对方面门。
“这么大的事,为何此时才报?”
幕僚面色煞白,斟酌开口:“听说是私自藏了账本,底下一直不敢上报,便派人盯紧此人,想查出证据何在,可一直未见什么端倪,听闻要辞官回想,没想到饯行时醉酒吐了真言。”
“人呢?”
“相爷放心,扣在咱们手里,翻不出什么浪,只是账本……若那账本是真,被人盗了去,还要快些寻到才好。”
苏秉阒不复先前盛怒模样,目光沉沉道:“可有吐出什么来?”
“已经用过刑了,依旧没有什么可用信息,只说半年前衡州一带出了个飞天盗贼,处于富家官宦府邸,钱财分文未取,想来是奔着账本而来,账本失踪后,此人也没再有消息……”幕僚沉声而答,不敢多言。
苏秉阒负手背立,食指捻了捻手上扳指,也冷静了下来,“这件事翻篇一年之久,谁想造势?”
“如今朝上各部皆有相爷心腹,当年有异议之人早便收拾干净,若论起来,也只有一人。”
“谁?”
“杜诜。”
苏秉阒勾了勾唇角,眼神淡如檐上结的冰棱,尖锐寒凉,叫人不忍直视。
“此事与他就算没干系,却也差不远了,只是这盗账本定不是他的手段。”
幕僚立马垂头,恭敬道:“属下愚钝,还请相爷不吝赐教。”
苏秉阒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对方的态度,眼神缓和了些。
“他这人一向自诩清高,不喜结交,在京都或许还有一二可用之人,但千里之外的衡州恐怕操控不了,此事另有其人,先前与赵家有关联之人,可有什么新动静?”
幕僚细想了想,这才开口,“赵成明出身寒门,身后干净,唯一有瓜葛的便是柳家,赵诚明下狱后,柳家连牢狱都未曾打点,只当无事,且柳家如今只有个司天监监丞,实在不抵什么用。”
苏秉阒摇头,“不是柳家,是黄家。”
当初赵诚明出事,柳家可是连夜撇清关系。
这样的人家只是靠着祖上太傅之位混口饭吃,就是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与相府作对。
黄家那位才是与赵诚明是亲连襟。
正儿八经的皇商。
虽说在官场上轮不上黄家,可商贾之家,有的是沉甸甸的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多使些银钱,许多事便也成了。
何况赵诚明之子,只说是死于矿难,底下的人连尸首都未见,这里外若是错开一丝,那可就……
幕僚品出意思,忙拱手道:“属下这就派人盯着黄家。”
“让人去查衡州矿难,不得有一丝错漏。”
两件事这般巧合,不得不多心。
苏秉阒折回榻上,指尖轻叩扶手,又道:“这段时间派人盯紧杜诜,当年若不是他,赵家一门早就斩立决,哪还有后话,若真是赵家人,必定会去寻他。”说完,扶手撑着额前,只觉脑中刺痛。
他倒不觉一本账簿能掀起什么水花。
只是现在官家对他的愈发起疑了,现在只要上奏什么,便想尽办法推脱,近来还从翰林院提拔了几个新人,颇为亲近。
所以这事要密不透风,不声不响的处理好,别惹了自己一身骚。
与此同时,杜家的书房烛火通明。
陈恪执着柄曲纹双拐的火钳,往桌前的铜熏炉里又添了两块木炭后,搓了搓手,“大人,夫人说这书房没有地龙,这些天太冷,让您明儿搬去南边的暖阁里去。”
他年轻倒还好,大人年纪大,又有咳疾。
再这么没日没夜的耗在书房里,只怕还没开春,病又要加重了。
说了半天,不闻对方言语,只见他盯着书案上的信出了神,不免好奇道:“您打回了府,快要把这信给盯出花来了,到底写了什么?”
“没什么,也是些替我鸣不平的。”
杜诜先一步将信叠好,压在一叠公文之下,“今日天冷,不必守着,早些安置吧!”
陈恪闻言也未多疑。
杜诜素有铁嘴之称,朝廷上得罪不少人。
可在民间,可谓是万民敬仰,为民发声,官声远扬,如今遭苏相等人打压,自有人鸣不平。
便抱了床厚褥子铺在榻上,待杜诜解衣躺下,这才熄了屋内四角的烛火,只留了一盏起夜的琉璃避风灯悄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