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京都的街道上却略显萧索。
大雪飞扬,天空阴沉沉的,宰相府门前摆着的施粥的棚前倒是挤满了人。
一辆湖蓝绸的马车从前经过,车辕上抱臂的男子哼笑一声:“怪不得街上没人,原来都挤到这处来了,苏相可真是位大善人。”
“慎言。”
车内传来一道低沉而醇厚的声音,似冬日里煨着的老茶。
“您倒是好脾气,称病告假都半月未上朝,还要管着小人的嘴不让说。”男人努了努嘴,斜眼扫了门前穿着绸缎的相府管事,眼底不屑几乎达到顶峰。
朝中局势不稳,奸臣当道。
他家大人却被弹劾的只能称病在家,就连俸禄都被罚了两月。
比起相府门前张灯结彩,大肆施粥,他们府上连碗腊八粥还要减几样,今年众人为了避嫌,就连节礼都比往年少了一截。
马车停在知味斋门前。
车上布帘被挑起,一位半白须发的老者跨步下来,石青色的大氅随着摆动露出降紫色官袍。
随行小心将其扶下来,小声嘟囔道:“您这是何必,每日为了瞒着夫人,卯时便要起身,在这城里晃悠一圈,最后要在茶楼里等到下朝时辰再回去。”
“你如今话是愈发多了,话再多,明日便换你兄长来,也好让老夫耳根子清净些。”老者负手而行,发间银丝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主仆两个说着话,茶楼的伙计便笑迎了上来,“杜大人来了,还是老样子?”
杜诜点了点头,解了身上的大氅,一眼便瞧见廊下裹着灰布斗篷的男子,对方带着斗笠,瞧不清面容,斗笠沿边布满了雪花,一瞧便是在这坐了不短时辰。
随从瞧了眼,不解道:“今儿这么冷的天,这人还在?外边不是有大户施粥?”
伙计顺着视线看了眼,小声道:“您不知道,他也不是花子,平日也点盏茶水,却从不进店,我们也不好赶人,只能搬了条凳由着他坐了。”
“真是个怪人。”随从闻言,嘟囔一声。
倒是杜诜没说话,深深瞧了一眼,便跟着伙计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里摆着云纹铜熏笼,上头团了云雾,屋里倒是暖和,杜诜解了大氅,挨着窗边坐下。
这雅间在走道最东面,面朝街道开了窗,从上往下一览无余,就连门廊前呆坐的男子一举一动皆落入眼底。
茶楼的伙计端着托盘上来布膳,“今儿腊八,这七宝粥是送给大人的,东家说多谢大人平日照拂小店。”
“多谢。”
“大人别客气。”
黑漆螺钿束腰小条几摆了一溜,除了面前那碗软稠的七宝粥,其余都是按往日的食谱来的。
一碟香油花卷,一碟炸糕,还有几样佐粥的酱菜,外加一壶沏的酽酽的铁观音,又添了铜炉温着,待到饭后用也不会凉。
“什么时候来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布菜的伙计一愣。
他早来了这楼里当差好些年了,却见杜大人视线飘在窗外廊下,一下明白了过来,笑道:“大约七八日前,每日卯时正刻便在这,等午时三刻就走。”
见对方似乎有兴趣,又补充道:“就一个人坐着,除了要盏茶,哦,和您一样,也是铁观音。”
“嗯!”
杜诜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伙计立马识趣闭了嘴,将碗筷摆好,道了句慢用,便躬身退下。
七八日前,不就是他称病不上朝的第二日。
朝廷里为了新税闹的沸沸扬扬,苏相一党胃口愈大,为了让自己闭嘴,将往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参他几本。
卯时正刻来,午时三刻走,不正是卡在自己来茶楼的时间,看来是冲着他来的。
杜诜搅着碗里浓稠的七宝粥,忽而抬头,想起来了,朝着随从喊道:“陈恪。”
陈恪正抱着碗掌柜送来粥,坐在门槛后的圆墩上喝的痛快,听到主子唤,连忙抹了嘴进门。
“大人?”
“我的书箧带了没?”
陈恪见案上的早食一口没动,就喊着要书箧,不满嘟囔:“大人,您不是说了,这几日不碰公文,一心只想着修身养性?”
“快去取来。”
陈恪见他神色认真,不免正色道:“是,小人这就去取。”
书箧里边装了十几本公文,杜诜从里翻了翻,从最底下翻出一卷《李义山诗集》,封页早已泛黄卷边。
每逢初一十五字画铺上货的日子,自己便要去西街的字画铺,淘些古籍。
这个习惯已有数十年,寻人打探一二便知。
当时便有一人捏着这卷诗集上门兜售,说这本诗集是家中珍藏,为了果腹不得不变卖了。
巧的是这诗集他家中亦有一卷,对方手里是余下一卷,他寻了许久,便给了对方二两银子买了下来。
只是朝中事多,烦扰不堪。
诗集买了回来,一直收在这书箧内未动。
现在想来颇有些蹊跷,那卖书的人长的方脸体阔,一手的老茧,明显是常年干苦力活的,这样的人竟然持一本古籍兜售……
陈恪见自家大人饭也不吃了,抱着本诗集要翻出花来,正愈帮忙,便见那书里抖出一截泛黄的宣纸来,忙上前拾起,喃喃出声:“诗中藏锋,恰似御史风骨?大人,这怎么那么像是您的字迹?”
杜诜一把夺过随侍手中的残页,上面熟悉的字迹让其瞳孔骤然收缩。
陈恪见主子脸色极差,不由关切道:“大人,这笺难道有什么来头?”
来头?
杜诜扶着桌坐下,思绪却飘到七年前。
立春那日,他受邀与几位同僚凑趣,去了茶楼的诗会。
恰好遇见一群人论诗,论及李义山等人,有人认为此人用事晦涩,辞藻艳丽,不及欧阳修,梅尧臣等自然诗风。
因讨论激烈,有人认出他来,便请他评论。
这才有了这句点评。
同行中有人喜欢,求了这笺去,第二日一早,便遣人送了一本到他府中。
这笺也不该出现在此才对。
难不成?
杜诜越想越惊心,向来平直的嘴角竟隐隐发颤。
再看向楼下时,廊下人也抬头看来,明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一张脸,却让他心里掀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