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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把烟袋往裤腰上一别,对四婶说道:“走,回家。”

“才说这么两句,咋就急着走呢?”

“那咋地?你还想在这儿过夜呀!”

四婶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个老犟种,就这点和我扯脖子喊的能耐!干啥来了,你忘了呀?”

四叔恍然大悟,他妈的光顾着骂老娘们儿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一拍脑袋,四叔说道:“你三姐捎来信了,说她家土豆子留多了。去了栽种,还剩了两麻袋。过几天窖里返水,就留不住了。

“让你早点去拉回来,晚了就生芽子不能吃了。”

钱亦文一听,高兴了:“那太好了,正好把我妈也一块接回来。”

钱武瞅了钱亦文一眼,问道:“你咋去?”

“我有自行车。”

“你那玩意儿,驮了土豆子,你妈咋整?拴后边扽(den四声)回来?”

钱亦文强忍着笑,说道:“那不是有驮座吗?”

“啥玩意儿?”钱武大脖筋又蹦起来了,“颠颠达达三十里,也不怕把你妈屁股墩两半喽?赶我驴车去吧,咋也比你那玩意儿强。”

交代完了事情,四叔倒背着手,径直走出门外。

钱亦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窗外嘱咐了一句:“四叔,那酒一顿就能喝半两,可别多整啊!”

四叔把酒瓶子举高了点,端详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半两?像拉拉尿似的,有啥意思?这点玩意儿,都不够我两口?(zhou周)的……”

这话,钱亦文是没听见。

要是听见了,就算是追出八条街去,也得把酒给他抢回来……

第二天,钱亦文又是老早起来了。

先把昨天收的药材全摊开了,然后寻思了一会儿,给英子留了张纸条,还是骑着车子走了。

英子醒来,见了纸条上的字:我再挖一趟,咱不能全靠别人。

今天,钱亦文没打算多采药,他惦记着家里的英子。

看昨天的样子,今天还会有更多的人来送药材。

六个多月的身孕了,那个小玩意儿半空里悬着,万一哪股劲儿使错了,再蹓跶出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白搭六个月的工夫不说,媳妇儿也白遭了六个月的罪。

时间短,挖的也少,总共才卖了四块三毛二。

拿了钱,和王维忠说了几句话,就奔供销社去了。

供销社里,转了一圈,想给媳妇儿和孩子买点啥东西带回去。

可看上眼儿的,都不是这三块四能解决得了的。

想想还是算了,把眼前事儿做好再说吧。

也不差这三五天。

买了几根麻花和两盒金葫芦烟,又匆忙跑回到王维忠身边。

当年最经济实惠的烟。上辈人说,上学的时候经常三个人凑钱买一盒。每人三分钱……

“王哥,今天收获少,先给你来两盒,你先抽着。”

王维忠推三阻四地不肯收,嘴里说着:“都不容易,哪好意思老抽你的烟呢。”

这可都是钱亦文一步一步的铺垫,哪能轻易就放弃?

见王维忠坚辞不受,扔了烟就跑。

背后,王维忠把烟捡了起来,摇摇头,顺手塞进了抽屉里。

钱亦文匆忙赶回家时,果然看见院子里又围了一堆人。

“你坐一边付钱就行,我来……”钱亦文扎进人堆儿,接过了英子手里的秤。

正忙活着,钱亦文突然看到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探头探脑地向院里张望着。

“英子,你去看看,好像是二大爷。”

英子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那老头儿!英子赶紧起身,迎出院来。

二大爷钱臣,孤身一人。

年轻的时候,也曾娶过一房媳妇儿。

那一年,三合堡来了一对外地逃荒的母女俩,老太太晕倒在了冰天雪地里,被早起拣粪的二大爷给背了回来。

后来,老太太病重,死在了他家的小北炕上,临终前,把闺女托付给了二大爷。

面对一个有疯病的女人,二大爷说啥不干,还是大家劝得他接受了现实。

有人说:“就你家这成分,能有个人愿意跟你,就不错了。好歹着,能帮你做口热乎饭吃,能给你留个后,还挑拣个啥?”

开始的时候,二大娘还不错,就算是犯了疯病的时候,也知道照顾人。

可自打生了个闺女后,就时常犯病,且越来越重。

老人们说,这要是生个小子,或许会能让她这病好些,都是因为生了丫头,才让她病情加重的。

孩子尚在襁褓中,二大娘突然就和孩子一起失踪了。

二大爷哪能不心急?开始四处寻找。

找了两年,二大爷渐渐死心的时候,有人说在省城火车站的票房子里看到了二大娘。

可当二大爷和四叔找到她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

回来后的二大娘,更加疯癫,整天抱着个枕头悠来晃去的,没几年,人也没了……

……

现在的二大爷,孤苦一人,对钱亦文是真的好。

就算是他最不争气的时候,二大爷都实心实意地帮衬着他。

烀几个土豆子,都得惦记着给他送两个过来。

“二大爷,你咋不进屋?”英子走过去,接过了二大爷手里的柳条筐。

“我看你们都忙着呢……”

二大爷岁数虽大些,但身子骨还行。

除了有些驼背之外,也算是没啥大毛病。

吃苦遭罪的人,生不起病……再没个好身体,不是更完了?

“给你……”二大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英子,“还热乎着呢,给孩子吃。”

英子接过来一看,是两个窝窝头。

英子心头一热:“以后别往这儿拿东西了,啥都不缺,你自己留着吃吧。”

老头儿一边拿过英子手里的柳条筐,一边说道:“家里还有。”

二大爷的柳条筐里,是半筐杂七杂八的药材,黄芪、柴胡、玉竹、八股牛……

八股牛,学名白鲜皮,这边人喜欢挖点磨成粉,创伤时使用。当地白话还有一个不雅的名字,有知道的吗?

“我听你四婶说,这些东西都能卖钱,就给你们刨了点。”走到钱亦文面前,二大爷说道。

“二大爷,这东西我送到供销社,人家也是给钱的,我哪能白要你的东西。”

钱亦文看了一眼二大爷两脚和裤腿子上的泥,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地把柳条筐钩在秤上比划了一下。

“英子,给二大爷拿一块一毛六……”钱亦文故意说得有整有零,接着又向英子使了个眼色。

英子会意,数了一把零钱,递到二大爷面前。

“啥?”二大爷一脸不可置信,“这点玩意儿,能值这么多钱?你小子这么做买卖,还不得赔钱?”

“给你,你就拿着吧……”钱亦文笑呵呵地说道。

二大爷又把钱推了回来:“说是给你们的,哪能要钱。”

“我们也能卖钱,你这么大岁数了,哪能白要你的。”英子撕撕巴巴硬把钱塞到了老头的兜里。

“你看看……这……这不成了占你们便宜了吗?”二大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钱亦文小声对英子说道:“我刚买的麻花,你给二大爷都拿上吧。”

英子取来麻花给二大爷,二大爷说啥也不要。

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给小崽子吃吧,正是长骨头长肉的时候。我一个老棺材瓤子,吃不吃能咋地……”

一句话,重复了两遍,说得钱亦文的心都要碎了。

好歹算是劝着他把麻花接了过去,二大爷走到门口时,寻思了一下,把麻花放到了车座子上,喊了一嗓子:“放这儿了!”

看着二大爷凄凉的背影,钱亦文想,看来自己肩上的担子里,不光只有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