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夜风,带着黄河水汽的腥冷和兵刃铁锈的肃杀,在巍峨的城楼与连绵的营寨间呜咽穿行。
火把的光芒在厚重的石壁上跳动,映照着戍卫甲士冰冷的面甲,也拉长了吕布高大而略显焦躁的身影。
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拴住的猛虎,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手中紧攥的那卷来自洛阳的、带着袁绍冀州牧印信的帛书,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袁本初…兖州…家眷…”吕布浓眉紧锁,虬髯戟张,反复咀嚼着信上那些冰冷的字眼。
“他娘的!这到底是借刀杀人,还是驱虎吞狼?老子去打兖州,抢曹操的老窝,抓他爹娘老婆孩子?那曹黑子还不得跟老子拼命?”
“好处全归他袁绍,在洛阳坐享其成?当老子傻么!”
他烦躁地将帛书拍在厚重的楠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点。
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几乎从未翻动过的典籍,最终还是落在了角落里那扇通往内院、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门上,那里,住着能让他这头猛虎看清迷雾的“眼睛”。
吕布深吸一口气,抓起帛书,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和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带着一丝阴凉。
通道尽头,是一间斗室,没有窗户,仅靠一盏青铜雁鱼灯提供着昏黄摇曳的光线,灯影在低矮的顶棚上晃动,将坐在灯下那人的影子拉得有些扭曲变形。
军师贾诩。
他裹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棉袍,蜷缩在一张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面前矮几上摊着一卷不知名的竹简,手边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茶汤。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布满深刻皱纹的侧脸,花白的头发随意束着,几缕散落额前。
他看起来就像个行将就木、守着火炉打盹的乡下老叟,唯有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幽潭般的、能洞穿人心的寒光。
听到吕布沉重的脚步声,贾诩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矮几对面的蒲团。
吕布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高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斗室的空间,将那点昏黄的灯光都压暗了几分。
他直接将袁绍的信件拍在贾诩面前的矮几上,瓮声道:“文和先生,瞧瞧!袁本初送来的!这叫什么事儿!”
贾诩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竹简,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那卷帛书,动作迟缓得如同在整理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凑近灯火,眯着眼,一行行,一字字,看得极其仔细,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皱纹的沟壑显得更深了。
时间在斗室粘稠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吕布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良久。
“呵呵…呵…”一声低沉、沙哑,如同夜枭磨牙般的笑声,突兀地从贾诩喉咙里滚了出来。
他抬起头,昏黄灯光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竟迸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令人心悸的幽芒。“好!好一条釜底抽薪的毒计!狠辣!精准!竟然与我想的不谋而合!”
吕布一愣,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先生…您…您还夸他?这计毒是毒,可对我们有啥好处?白白替袁绍当刀子使?损兵折将,最后好处全落他口袋了!”
贾诩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他轻轻放下帛书,枯瘦的手指在矮几光滑的漆面上虚点着,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棋局。
“奉先啊奉先,”他声音低沉,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你只看到了袁绍想让我们做刀,却未看清,这刀,握在谁手里,刀锋最终指向何处。”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锐利地刺向吕布,“你以为,我当初力主你向陛下请命,亲率大军驻守这天下咽喉虎牢关,仅仅是为了防备关东诸侯,或者…替洛阳那帮人看大门么?”
吕布眉头紧锁,一脸茫然:“难道…不是?”
贾诩缓缓摇头,枯指在虚空中用力一划,如同斩断无形的锁链:“虎牢在手,进,可窥视兖、豫膏腴之地;退,可扼守洛阳门户。而最重要的…”
他眼中幽光闪烁,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吕布耳中,“就是能在曹操那条潜龙,挟大胜之威、裹百万之众班师回朝之前…随时,掐住他的命脉!”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帛书上“兖州”二字:“控制兖州,擒其家眷,便是悬在曹操头顶的利剑!
是他如日中天的兵锋之下,唯一能让他投鼠忌器、寝食难安的软肋!
有了这个筹码,他纵有百万雄师、万千异人相助,在洛阳,在陛下面前,他也得…盘着!”
吕布的呼吸猛地一窒,眼中爆发出惊愕与恍然交织的光芒,如同拨云见日:“先生…您是说…我们不是帮袁绍,而是…帮我们自己?用兖州和人质…钳制曹操?”
“正是!”贾诩斩钉截铁,枯瘦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属于顶级谋士的冷冽锋芒。
“袁绍,袁术?冢中枯骨耳!他和他那帮清谈名士,整日盘踞在洛阳,高喊着‘匡扶汉室’、‘为国分忧’,不过是挟持着陛下这面大旗,行那揽权自肥之事!
陛下年幼,身边唯有王越一介武夫执掌禁军,如何能抗衡袁绍四世三公的滔天权势?
袁绍一日不离开洛阳,这朝廷,就一日被他所左右!我们?不过是替他看守门户、听他号令的爪牙!
他浑浊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穿透吕布的铠甲,直视其内心:“唯有让袁绍离开洛阳,回到他的根基之地冀州!让他和曹操,这两头猛虎,去冀州那广袤的战场上撕咬!让他们互相消耗!这洛阳,这朝廷,才能真正…落到我们手中!”
吕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随即又被一股灼热的野心所取代。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矮几上的茶碗都跳了起来,脸上露出豺狼般兴奋而狰狞的笑容:“懂了!我全懂了!先生是说,我们按袁绍这毒计行事,拿下兖州,捏住曹操的卵蛋!逼得袁绍这老小子,为了拿回冀州,不得不乖乖离开洛阳,滚回他的河北老巢!然后…嘿嘿!”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冷酷的光芒:“等袁绍前脚一走,我们后脚就把曹操的家眷人质,当个顺水人情还给他?再把袁绍这封‘借刀杀人’的信,原封不动地塞到曹操手里?就说是奉了袁本初的钧令行事?让他们狗咬狗去?”
“哈哈哈!”贾诩发出一阵低沉而快意的笑声,仿佛看到了最精彩的戏码开锣。
“孺子可教也!正是此理!袁绍想驱虎吞狼?我们便将计就计,驱二虎相争!待其两败俱伤,精疲力竭之时…”
他枯瘦的手掌在虚空中缓缓握紧,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便是奉先你,坐收渔利,真正…执掌乾坤之时!”
吕布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端坐朝堂、号令天下的景象,忍不住抚掌大笑,声震斗室:“妙!妙啊!先生真乃神鬼莫测之机!当世无人可及!有先生在,何愁大事不成!”
面对吕布由衷的吹捧,贾诩脸上那一丝得色却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缓缓摇头,浑浊的目光望向摇曳的灯火深处,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洛阳城中那个同样智计百出的年轻人。
“奉先谬赞了。”贾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凉,如同秋夜寒露。
“此计虽毒,却也并非老夫独得之秘。能想出这釜底抽薪之策,并说服袁绍行此险棋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必是那颍川郭奉孝!”
“郭嘉?”吕布浓眉一挑,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个病恹恹的浪荡子?”
“莫要小觑此人!”贾诩的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忌惮。
“其智近妖,算无遗策,尤擅洞悉人心,剑走偏锋!其思虑之奇、用计之险、决断之狠,犹在老夫之上!有他在袁绍身边一日…袁绍这条困龙,便未必那么容易…真正被困死!”
昏黄的灯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将贾诩清癯而凝重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斗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方才因毒计得解而升腾的燥热野心,被这来自顶尖智者的一句沉重评价,悄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不确定性。
窗外,虎牢关凛冽的夜风,似乎呜咽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