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琳休和洛蕾塔并没有走进庄园。
因为她们很快看到一个贵妇人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她像极了木莎老师。
如果说木莎老师是入鞘的剑，那这个贵妇人就是一根法杖。实木的，有重量，砸人会很疼。
很明显，她就是木莎老师的母亲，佩西拉。
洛蕾塔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她顿住，牵起雅琳休的手跑到了佩西拉面前。
洛蕾塔很不客气地看着她。
“你在找我？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佩西拉看到她后皱起的眉头一松，然后目光冷淡，做出了驱赶的手势。
“哪来的无理小孩，走走走。”
“你明明认识我。我是洛蕾塔，木莎是我妈妈，我生病的时候你派了医师过来！”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洛蕾塔，你的礼貌呢？见到外祖母不知道打招呼吗？木莎就是这么教你的？”
佩西拉的话辛辣又充满着指责意味。她的神情那么冷淡，眼里都是嘲讽。
洛蕾塔觉得脑袋充血。她昨晚听到木莎用那么平直的语调说起佩西拉对她的背叛时，她觉得心都在震颤。
这种伤害她无法原谅。她宁可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想木莎因此受到伤害。因为母亲的不强势，她的爱里包含着绝对的保护欲。如果可以，她希望她是木莎的母亲，这样她就没有“原罪”，她是给予而不是索取的那一方。
但是佩西拉，她完全不在意。
木莎的那些苦痛、挣扎、卑微的请求还有被抛弃的孤独，佩西拉全然不在意。
“你说你是我的外祖母，你从来不见我，你并不关心我，也不关心木莎，我想我们的关系应该只是陌生人而已。所以我不需要对你有什么礼貌，我现在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发现你派鹰监视我。我来问责。”
“你有什么证据。”
出乎意料的是，佩西拉并没有对洛蕾塔说的话有什么反应，她也不反驳，只是问洛蕾塔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些监视她的人是她雇佣的。
洛蕾塔愣住了。
在她旁边的雅琳休默不作声地递给她一枚影像石。
在佩西拉的死亡视线里，雅琳休淡定抬眼。
“影像石记录了那些雄鹰走进这个庄园的过程。我想，佩西拉女士，这个应该能够作为证据。”
佩西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它。
“外国孩子吗？真是不同凡响。”
“谢谢您。您也是。”
“这不是夸奖。”
“是呢。我也没有夸奖您。”
几番交锋下来，雅琳休的态度愈发温和。
洛蕾塔被愤怒炙烤着，她无端的恨。她恨母亲被辜负，恨背叛的那一方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恨她的外祖母根本不爱她，恨本该和她是一家人的外祖母正在欺负她的朋友。
她想说些难听的话来表示她的不屑，但她看着佩西拉，刚要开口，被那双肖似母亲的眼睛一扫，她的心骤然鼓动不停。
她的恨化成了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她们本该是血缘链接下最紧密的亲人。
但恶毒的话往往会在这种时候被生产出来，她刚要开口，就被雅琳休捂住了嘴。
洛蕾塔更不开心了。
她挣脱开雅琳休的束缚，低声问雅琳休为什么不让她说话。
“因为她是你的外祖母。”
“所以呢？”
“如果她是因为在意你而监视你，那她和木莎老师之间或许有误会。极端的话语在以后会变成射向你自己的箭。
如果她站在国王那边，你说的话惹她生气，她会让木莎老师更加不好过。
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不该冲动。”
“可是……”
洛蕾塔咬唇，在雅琳休安抚的眼神下，努力咽下了那些本该脱口而出的咒骂。
佩西拉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她能看出洛蕾塔眼中凝实的恨。
她开口，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漠和快意。
“木莎恨我吧？她是怎么和你说我的？我是个糟糕的母亲？我是个背叛者？她和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坏话吧，所以你对我是这个态度。”
她说到最后甚至笑了一下。
洛蕾塔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佩西拉能笑得出来。她抿着唇，缓了一会儿，才抬头直视着她。
“木莎从来没和我说过你。我不了解你，我不认识你，她从没说过你的坏话，她不会提起你。但是你不会理解，她原谅你。无论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她都宽恕你。”
……她爱你。
这句话被洛蕾塔刻意忽略了。
她有些微妙的嫉妒。她隐约知道，木莎爱佩西拉爱得很深，很沉，很痛苦，又无法解脱。
那是她比不上的。
“佩西拉！”
这一声怒吼带着后怕。
从远处跑来的是瓦乐芮。她焦急地把洛蕾塔和雅琳休护在身后，防备地看着佩西拉。
“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这你要问她们。”
瓦乐芮一顿，然后转头问洛蕾塔发生了什么。在得知事情经过后，她皱着眉头观察着佩西拉。
“您为什么要派人跟踪洛蕾塔？”
“因为木莎和你都很愚蠢。你知道这两个孩子自己去了那么远的餐厅里吃饭吗？你不知道。你在忙其他更加‘伟大’的事情，你顾不上洛蕾塔。你和木莎都是这样。”
佩西拉很冷淡，但她微垂的眼角表现出的嘲讽是那么明显。
瓦乐芮无法反驳。同时，她意识到佩西拉派人跟踪洛蕾塔是出于好心，那这是否意味着……
“您关心洛蕾塔不是吗？之前洛蕾塔生病的时候您请了医师，今天又一直保护着洛蕾塔。
佩西拉女士，当初那件事，您和木莎会不会有些误会——”
瓦乐芮怀着希冀说着，但佩西拉冷沉的脸色让瓦乐芮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佩西拉用厌恶的眼神扫视着瓦乐芮，然后她转身，裙摆在地面扫出一个规整的圆形。
“不称职的保姆。带着这两个孩子滚吧。你迟早会把木莎害死。”
瓦乐芮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她看着佩西拉的背影说不出话。
最终，洛蕾塔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极低。
“别信她。回去吧，瓦乐芮。”
瓦乐芮讷讷地应着，在回庄园的路上一直都没什么精神。
洛蕾塔看着魂不守舍的瓦乐芮，自己也没精打采的。
雅琳休看着她们，它并没有说什么。它觉得兰尼尔这个国度似乎充满了一种颓废的气息，这种气息只针对雌鹰。兰尼尔把所有雌鹰都变成了疯子。
“虽然这样说很不体贴，但是可以把我放在皇宫吗？我想去找艾琳，我的家长。”
雅琳休打破了静谧的气氛，它直接地看着瓦乐芮。
“如果很麻烦的话，我自己去也可以。”
瓦乐芮回神，她摇了摇头。
“不麻烦。我先送你去皇宫，然后再把洛蕾塔送回家。洛蕾塔不喜欢皇宫。”
洛蕾塔没有反驳。她的确不喜欢。如果这是中午，她会坚持和雅琳休一起去皇宫，但现在她身心俱疲，根本不能再去皇宫应付那些试探。
“雅琳休，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皇宫了。”
洛蕾塔攥紧了手。她因为羞耻和无力，不敢看雅琳休的眼睛。
雅琳休很轻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洛蕾塔。”
它并不期待洛蕾塔的陪伴亦或是保护。它和洛蕾塔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它很清楚洛蕾塔的处境和她要面对的问题，它理解洛蕾塔性格里执拗和尖锐的那部分。
它不会永远留在兰尼尔。但洛蕾塔想要离开兰尼尔是很困难的事情。
在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一直抵抗世界只会把自己弄得全身是伤。学会在适应中保持本心也是一种抵抗，只不过那要更加艰难。
雅琳休拂开洛蕾塔眼前的碎发，慢慢地告诉她。
“成为朋友，不意味着要完全摒弃自私。
洛蕾塔，想要为朋友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不是错误，但那意味着，你确定你和对方是双向付出，你的牺牲可以换来对方的妥协。
如果现在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忍着难受去皇宫，我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我不会愧疚。”
洛蕾塔的脸霎然间变得惨白。她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你之前都在撒谎，你只不过是在哄我开心，你答应我……”
“洛蕾塔，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你觉得我们到了可以互相信任的程度吗？洛蕾塔，有些力度需要你自己去丈量。
你总会在兰尼尔有新的朋友，等到许多事情发生后，你身边不会缺少朋友。我不希望你被伤害，我也不希望当你遇到真正的好朋友时因为固有的习惯而把对方推开。”
雅琳休眼神坚定。
“你不能只有我一个朋友。”
洛蕾塔并不说话。她垂着头，神色难辨。
在雅琳休跟着瓦乐芮走向皇宫时，洛蕾塔依旧没有抬头。她没有说话，似乎并不在意雅琳休有没有离开。
雅琳休神色如常地和洛蕾塔说了“晚上见”。
在离开洛蕾塔的视线后，瓦乐芮忍不住问雅琳休。
“你是故意的？特意在我面前对洛蕾塔说那些话？我知道洛蕾塔性格有些偏执，但她在那么特殊的位置上，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些话对她太残忍了。
我知道是木莎拜托你过来给洛蕾塔当朋友的，等到这个月结束之后你很可能再也不会来兰尼尔了。我知道，这对你也很难，我很感谢你，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只是，有时候，我不知道她还能快乐多久，我希望你能骗骗她……”
“不行。”
雅琳休定定地看着瓦乐芮。
“瓦乐芮，洛蕾塔的偏执里有你的纵容。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吗？你也看得到她的痛苦，她的执拗和她的自我折磨。
她可以更好。我把洛蕾塔当成我的朋友，我不会骗她，哄着她，她该和我一样。瓦乐芮，这个月结束后兰尼尔一定会有所改变。我的家长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到最好。
但洛蕾塔离不开兰尼尔。即使她能够离开，她也会选择留下。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她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上，她需要学会保护自己。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她需要同伴。她需要很多盟友来理解她，支持她。
她会成长，成长到你无法保护的程度。她需要在那之前处理好她和世界的关系，那样她才能善待自己。”
雅琳休说了很久，它的话语利落且直切要害，根本没有给瓦乐芮任何缓冲的空间。
瓦乐芮怔忪地盯着她面前这个半鹰高的外国小孩。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的确被说服了。只是她还是觉得这对洛蕾塔太残酷了。
“洛蕾塔还是个孩子。你说的那些她理解不了，她只会觉得你不想和她做朋友了，她对于朋友很期待的……”
“杜娜蛛特·雅琳休。”
洛蕾塔出现在街道尽头。她高昂着头，一步步走了过来。她最终在雅琳休面前站定，语气很差。
“我不会陪你去皇宫的。你还不够资格让我牺牲。但是如果遇到危险，你可以向我求助，或者利用我在皇宫的地位脱险。因为我把你当成我未来可能会很重要的朋友。
还有——
我讨厌你说话的方式。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我不会因为你的那些话而疏远你，但我希望下次你可以悄悄地和我说，或者在说的时候委婉一些，那样我会更喜欢。我保证我也会更加坦率，语气更好。”
洛蕾塔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很疲惫，我要好好休息。我希望晚上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和我分享你下午在皇宫都做了什么。
雅琳休，晚上见。”
洛蕾塔说完后像风一般跑走了。
瓦乐芮瞳孔震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洛蕾塔消失的方向。她几乎觉得刚才的一切是雅琳休的幻想。但她怎么能看到雅琳休的幻想？刚才那个雌鹰真的是她看着长大的洛蕾塔？
“……真的假的啊。”
雅琳休微微抿唇，它眼神清亮，语气带笑。
“瓦乐芮，我的朋友很勇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