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问着,岚琪的指尖又戳到玄烨的痛处,他急着要抽回手,她紧紧抓着不放,说:“太医讲,酸痛些才有用。”更笑着道,“骂了儿子,却气得站不稳,还怎么叫他怕您?下回皇上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就赶紧先把孩子们赶走,怎么好让他们看见这光景。”
玄烨恨恨道:“你都堂而皇之叫太医了,还怕他们看见这点事?”硬是把手抽回来,别过脸气呼呼地说,“你的儿子了不起,我都不能骂他了,平日也不见你往乾清宫跑,我这儿才训了几句,你就来了。”
岚琪伏在他身上,把手又捧回来,温柔地揉捏着,哄道:“是梁公公说你不肯宣太医,才把我搬出来,至于儿子,就是被你打趴下了,我也不敢进乾清宫阻拦,难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这点轻重?”
“知道就好。”
“那说说,骂他做什么。”岚琪笑悠悠凑上来,抚摸他的胸口要他顺气,“虽然发了脾气,可还是有话憋在心里了吧。”
玄烨长长一叹,反把岚琪的手握在掌心,指间磨蹭着她柔软的肌肤,慢声说道:“昨天一场寿宴,花掉多少银两,可是你知道吗,离京不远的地方,饥民成千,要不是他们饿得都走不动了,大概就要入城了。纯禧一家子上京遇见了,把随身带的干粮都分了,都不敢告诉朕。”
岚琪不敢再玩笑,严肃地看着玄烨,安抚他:“太后寿宴的钱是花了不少,但臣妾和荣姐姐这些年也省下不少,皇上查一查就知道,不至于动摇了根本。”
玄烨颔首:“朕知道你们持家,你们辛苦,可你们省得再多,也比不上他们蛀空得多,他们可是想方设法地花国家的钱,你看就连内务府的银子,都能捞出去花一花。”
说着话,玄烨把梁总管喊来,问内务府的事儿可有眉目了,梁公公硬着头皮说还没有消息,见皇帝不耐烦,岚琪示意他别担心,把皇帝教给她就好。
玄烨便怪她:“你们也不告诉朕,朕还有什么经不住的事,还怕伤了我?做什么都要瞒着我?你也说病了就该看大夫,瞒着没用,那天底下出了事,瞒着朕就有用?”
岚琪忙道:“那几天是怕太后不高兴。”
“往后不许死撑体面,太后昨天是高兴了,可往后还是会不高兴,更何况什么都为了她而搁置,她能高兴得起来吗,就算面上夸赞你们好,背过身未必不埋怨你们给她造孽。”玄烨一股脑儿地说,“到头来那些畜生犯下的错,反成了你们的罪过,你傻不傻?”
岚琪轻轻推他:“训了儿子还不解气,连我也要骂了吗?”
玄烨恼怒:“朕还不能骂你们了?”
“别生气了。”岚琪往他身上一趴,柔声道,“生气有什么用,解决了事情要紧。”
这当口,梁公公火急火燎跑进来,这就前后脚的功夫,银两亏空的事儿就了有消息,可梁总管闯进来却见德妃娘娘伏在皇帝胸前,吓得他差点闪了腰。岚琪赶紧坐好了,扶了扶发鬓,且听梁公公缓过神道:“启禀皇上,在库房捉着一个小太监,饿了两天两夜,说是怕被杀了躲在那里,胡言乱语的,给他灌下一碗粥才清醒,问他做什么躲在那里,说是怕被人杀了。”
岚琪听得心惊肉跳,沉声问:“他原先在哪儿的,谁要杀他。”
梁公公继续说,那孩子原在内务府当差,那日躲着偷懒时,瞧见有人来找他的师傅,不知说了什么话不合,那人竟当场掐断了他师傅的脖子,正巧有人进来,那人竟大开杀戒连杀了两个人,然后把屋子各处搜了一遍,因都忙着寿宴的事都在外头,没再见别人,那孩子藏在假山里没被发现,眼珠子看着两具尸体被拖走。
玄烨见岚琪身子发颤,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肩膀,梁公公则继续说着:“那小太监吓得半死,不敢再在原处呆着,就躲在库房里,到今天收拾东西时才发现他。”
玄烨问:“现在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梁公公有几分为难,应道:“今日是惠妃娘娘主持收拾用具器皿,已经禀告到长春宫,不过这些事娘娘应该不知道。”
岚琪轻咳了一声,玄烨看了看她,再问梁公公:“他知不知道他师傅们亏空的银子是谁支走的?”
梁公公应答:“他不知道这些,现在调取了那一天宫内所有当值的侍卫,正安排他认人,说是魁梧的高个子男人,那么应当侍卫的嫌疑最大。”
玄烨轻哼一声,道:“一个一个认,看到后头眼睛都花了,能认得出什么来。宫内巡查的侍卫,个个都有名头记录在册,利用侍卫杀人,是故意等着朕去查么?”
梁公公不解,玄烨道:“那几天常有亲王贝勒进宫请安,或许是他们的随行之人呢?查他们就难了。”
岚琪见梁总管一脸无奈,她心中倒是有个主意,但那主意实在太狠了,有些说不出口。不想玄烨却与她不谋而合,很快就吩咐:“把那个小太监打一顿板子,扔回去继续当差,暗中保护他,一定还会有人去杀他。”他悲凉地冷笑着,“好啊,为了那么点银子,都跟朕玩起人命了。”
岚琪已起身站在一旁,皇帝动怒,岂有她继续坐着的道理。
梁公公领命离开,玄烨吃力地躺下,朝她轻轻招了招手,苦笑:“天底下人都以为皇帝无所不能,你看看,朕有那么多无奈的事,宫里杀了人,竟然瞒天过海谁都不知道。”
岚琪倒是看得开,说道:“那几日为了布置宴席上的用具,各处都在搬动东西,藏两具尸体移动并不难,那些能在宫里动手的人,自然早就把紫禁城摸得透透的了。”
玄烨冷笑:“那也就意味着,他们随时随地能冲进来要了朕的性命?”
岚琪摇头:“这不一样,而且臣妾觉得,就那两三个月的月例,实在不足以要杀人,这些太监的体己扫扫零头就都有了,何至于要杀人。这里头应该是牵扯上了更大的生意,是臣妾的过失,就光这次寿宴置办器皿,皇上问臣妾为何事必躬亲,就是因为前头送来的东西一大半掺假,皇上可能想不到吧,这里头可是上千两银子的差别。”
玄烨一怔:“要花这么多钱?”
岚琪道:“康熙三十二年时,您因见太监月钱领到随即花掉,以至仪态不整衣衫破旧,自此下令照八旗之例,借给太监官银。皇上您可知道,从那以后,宫里多少人支领吗,若非我和荣姐姐手头捏的紧,真是要乱了。宫里的花销,一向是能省就真能省,可手稍稍一松,就是成千上万地出去,这些太监宫女虽是奴才,可要指望成百上千的奴才做事,咱们哪怕两只手挥鞭子也抽不过来,就只能给他们甜头。说白了,主子也不好当。”
玄烨面色沉重,他都不记得自己下过那样的命令,当时是一时高兴还是一时气愤,都记不得了,这会儿连后悔都不知后悔什么好,心想着将来要罢免了这个规矩,可又怕岚琪她们往后更不好做事,却听她道:“臣妾和荣姐姐是想法儿要免了这一项的,不如就趁这次的事儿,皇上彻查一番,到时候列出诸多弊端,好好清理门户重新做规矩。”
玄烨道:“可会为难你们?”
岚琪摇头,但忽然想到什么,严肃地说:“臣妾觉得这一场杀戮里的文章又深又复杂,若是姐妹们的月例真是被谁支走了没补上,那支钱的人必然没什么出息胆量,不然怎么会惦记这点小钱?给他胆子也未必能杀人,皇上查的时候,让他们辨清楚了,别混在一起,放过了谁又冤枉了谁。”
玄烨叹息:“没想到,朕的文武大臣们都不可靠,朕要与你商量才觉得妥当。”
岚琪笑着捂着他的嘴说:“皇上可别给臣妾添加罪过,这点事儿算什么?”
玄烨又叹,说听梁总管的意思,似乎是皇子里有人拿这笔钱,问岚琪觉得会是谁,笑说若是真查到胤禛怎么办,岚琪一脸正色地说:“皇上就先派人去把他府里的溪流填平了,再赐臣妾一根刑杖,非要把他的腿打断了才行。”
瞧她横眉竖目真动了气似的,玄烨不禁笑道:“朕也不过就骂了他几句,还是你下得了狠手。”一面笑着问,“凿溪流的钱,是你出的对不对,不然何至于这样耿耿于怀?”
陪着皇帝,说到后来笑几声哄他散了心中的郁闷,可岚琪离了乾清宫,心情脚步就都沉重了,她笃信儿子不会贪那点小钱,可他会不会牵扯进去?在玄烨面前放狠话,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儿子今日挨骂也是因为信口雌黄帮太子敷衍,她肚子里的怒火,还没散呢。
深宫之外,因前来赴宴的各色宾客都还没离开京城,照旧每日车水马龙,随处可见富贵之人,故而一辆马车停在八贝勒府门前也不显眼,可不等上头的人下来,门前小厮就来说:“哪位贵客到了?实在抱歉得很,我家主子不在家里。”
马车里正坐着三福晋,立时变了脸色,呵斥:“你家福晋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