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荣妃又犯了头疼的病,近些日子宫里换了一拨又一拨太医瞧,都看不出什么病源,太医们说荣妃娘娘底子不坏,是长寿的命相,可是她一犯头疼就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也的确不像是装的。
太后和皇帝都很关心,岚琪姐妹几个一样为她担忧,倒是环春私底下听吉芯说了几句,说娘娘犯病的日子几乎和郡王府里有没有事儿是一个时间,但凡三阿哥家里出点什么岔子,娘娘紧跟着就头疼了。岚琪想,若是如此便是心病,心病无药可医,荣妃嘴上说不管不管,心里头到底是记挂着孩子们的。
而隔天三福晋进宫探病,婆媳俩不知为了什么又闹得不愉快,经万常在告诉戴贵人,再传到岚琪耳朵里,才晓得是三福晋抱怨皇帝给三阿哥赐了一个汉家女子,如今给了格格的名分,偏偏那小娘子不是吃素的,府里其他人被三福晋治得服服帖帖,这位格格却不是软柿子,三福晋治不了她,就冲婆婆埋怨。
听得这些家长里短,岚琪自然要担心胤禛府里妻妾是否和睦,且李侧福晋是极有心机的女人,毓溪不知能不能应付。但想起来了才发现,这半年儿子府里相安无事,孩子们好像度过了成长的那阵痛,胤禛越来越有为人夫为人父的担当,而毓溪也渐渐有一家主母的气度,不论皇室里如何评说四福晋,只要他们关起门来日子过得好,岚琪就知足了。
她生养了那么些孩子,盼着他们健康长大,盼着他们成家立业,盼着盼着自己也有了年纪,可不论怎么增岁月,她都觉得自己及不上太皇太后半分气度和睿智。
偶尔与苏麻喇嬷嬷说起来,嬷嬷倒是看得通透,说太皇太后年轻轻丧夫,一手扶持儿子孙子披荆斩棘地走来,她无依无靠唯有自强不息,可岚琪不同,她一路走来面对再大的风浪,背后也有强大的支柱,对她来说,也许根本不需要,甚至永远都无法长成太皇太后那样的心胸气度。
静下来想这些事时,岚琪就担心,她若是做孩子们强大的支柱,会不会让他们也始终不能真正的成长,闺女们也罢了,儿子们将来要面对的世界,如果他们不能自强自立,那么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件心事一直搁在她心里,还是几次与玄烨相见时,玄烨觉得她有些不寻常,盘问几句就全说了出来,玄烨喜于岚琪细致周到,但也怪她庸人自扰,且笑:“每个人的境遇本就不同,别人成功之道放在自己身上未必适用,你不必太过困扰,咱们总是一条心的,若有一日他们真的不长进,我们也自有办法对付。”
岚琪则是笑:“您瞧瞧,嬷嬷说得一点不错,臣妾有任何事都有您撑着,还怎么长进。结果往往还被人家嫌弃蠢笨,明明都是人家的错。”
玄烨总是笑悠悠地看着他,似乎越发有了年纪,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越知道自己想要珍惜哪一个。偶尔在岚琪眼角看到一道细纹,不仅不嫌弃,更觉得这是岁月的恩赐,几时他白了头发,岚琪也白了头发,他们就是真正的白头偕老了。
那晚难得皇帝在永和宫歇着,天气渐凉,两人窝在窗下乘凉说话,惬意又自在时,外头温宪风风火火从宁寿宫杀来,她是夜里才知道皇阿玛今天在额娘屋子里,才特地闯来。
岚琪和玄烨早不在乎什么朝朝暮暮,不至于恼女儿坏了他们的闲适,只是岚琪见不得温宪没规矩,她大大咧咧地闯进来,根本不行礼,直接就在玄烨身边坐下,黏糊糊地说着:“皇阿玛,额娘说话不算数了。”
岚琪瞪着她一言不发,小姑娘才有几分怯意,老老实实下去给父母行礼,手里本拿了一把团扇,这会儿把穗子绕在指间,绕一层说一句话,说额娘答应带她去看看公主府是什么模样,可九阿哥十阿哥都要下初定了,额娘还不见动静。
“你嫁出去了,天天都在那里呆着呢,有什么稀奇可看的?”岚琪说着这些话,出去叮嘱门纱捂严实些,又拿香笼点一束蚊香,那丫头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也不晓得带没带蚊虫进屋子,可等她忙停顿过来,父女俩已经依偎在一起,温宪都是大姑娘了,却毫不顾忌地窝在父亲怀里撒娇,说她想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家是什么模样。
玄烨嘴里念念有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大概是在想后几日他几时得闲,等不及岚琪出言阻拦,溺爱女儿的父亲已经答应:“后天皇阿玛要到你几个哥哥府里去走一圈,看看他们过得日子,不过你不能告诉他们,不然就不带着你了,到时候顺道去一趟你的宅子,咱们光明正大的去可好?”
温宪喜出望外,父亲可不比母亲,人家金口玉言不能赖的,欢喜地谢了恩,又说要带上妹妹一道,又说要额娘也去,岚琪则说:“皇上不嫌她烦,就带上吧,可臣妾不去了,阿哥们都各自有生母,臣妾跟着您走一趟算什么呢。”
玄烨点头:“反正女儿府里你几时都能去,后日朕只带她们姐妹俩去。”
这件事便算定下了,九阿哥十阿哥初定的日子在七月头,公主则在七月二十二,与皇子初定宴席摆在福晋娘家不同,公主初定的宴席要在宫里摆,太后已经说定了七月二十二在宁寿宫摆宴席,内务府照规矩的排场之外,太后另有体己,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五公主从小就优于众兄弟姐妹,又是太后出面,宫里人也挑不出错来。
两日后,皇帝果然履行承诺,带着温宪温宸离宫去,虽说是大大方方地出门,可突然出现在阿哥府里,也实在叫他们猝不及防,而皇帝头一个去的就是三阿哥府里,如此等他再辗转到四阿哥府里,胤禛和毓溪带着弘晖念佟迎驾时,但见皇帝一脸怒意。
小宸儿跟弘晖念佟玩耍去了,四阿哥随侍在父亲左右,温宪挽着嫂嫂轻声说:“我们到三哥府里,正瞧见他们家母老虎发脾气呢,把屋子里的东西摔得稀碎,我们和皇阿玛都没处落脚。皇阿玛气极了,这下可把那个母老虎吓得半死,有日子能安生了,真是活该。”
毓溪则笑道:“咱们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你也是啊,别去招惹她,东巡那会儿的事,我可听你哥哥说了的。”
温宪横眉竖目,嘴里骂道:“一定是舜安颜那小子告密,他的嘴巴可要拿针线缝一缝才好。”
姑嫂俩这样一说,毓溪倒不紧张了,赶紧到正院里侍奉茶水,但皇帝和胤禛不知在外头逛什么,好半天不见人影,派人去瞧一瞧,说皇上和贝勒爷在园子里说话。
毓溪不免担心:“这会儿太阳可晒了。”
这边厢,父子俩临溪而立,因嫡福晋闺名毓溪,四阿哥入住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在园子里凿了一条贯通整座宅子的溪流,从后院深井里引水,经流宅中各处,再回到后院下人做活的地方,供下人取水干活,这条溪流竟勉强算是活水,也是四阿哥府里,他来了之后最花银子的一项工程。
溪中有几尾锦鲤悠哉悠哉,玄烨问儿子既然后院取水,这鱼为何不会游走,胤禛带着父亲往后走,便见溪流最宽阔处用石墩做桥,人可以在上面行走,但石墩缝隙紧密,水能缓缓流过,鱼却过不去,胤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银子。”
阿哥府自然要有体面,皇帝不至于怪儿子太奢靡,且玄烨见这些精巧的园景,反而散了几分郁闷的心情,举目望见不远处的院落,昔日夜里来时并未瞧真切这里的一切,便问儿子那里住了什么人。
胤禛应道:“是儿臣的侧福晋李氏,因圣驾来得突然,未及让她准备,毓溪便说不必她来向皇阿玛请安了。”
“这院子不小,倒也有几分正院的气度。”玄烨却自顾自说起这些话,更对儿子道,“你三哥府里,福晋不贤,家宅不宁。你这里虽好,可你也要留心,别让底下的人欺负了毓溪。”
胤禛点头:“儿臣明白,她们之间相处得也算和睦。”
玄烨又问:“有这西苑,府里还有东苑?”
胤禛摇头道:“是位置在西面,就这样叫了。”
“李氏住在里头的正屋?”
“是。”
“让她挪到配房里去,弘昐没了正好是借口,便说是那间屋子与她命门相克。”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正屋留着,自然有人要住进去。”
胤禛没听得明白,可是父亲的意思他懂,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只有李氏、宋氏两个妾室,但没想到父亲竟会关心他家里的事,虽然让李氏迁居有些勉强,可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他也只能照办。
之后父子俩沿着溪流走回去,说些朝堂里的事,温宪已经在正院门前徘徊不定,之后还有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宅子要去逛,等轮到她的公主府,只怕天都要黑了。
可父子俩才回来,门前侍卫就引领一人进来,小宸儿拉着姐姐惊奇地说:“舜安颜哥哥来了。”
温宪好久没见未婚夫,见他器宇轩昂地走来,明明平时一见面就嚷嚷挥拳地欺负人,今天却脸颊绯红站到了四嫂身后去,而皇阿玛却说:“让四哥四嫂和舜安颜带你和妹妹去公主府,阿玛到你五哥七哥他们家里去,等下到公主府接你们回去。”
就要成亲的人,这样亲密见面似乎不大合适,玄烨却说还未下初定,算不得订了亲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便把俩闺女托付给儿子,自己带人往五阿哥府里去了。
父亲一走,温宪才露出几分霸气,吆喝舜安颜说:“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晒得炭一样黑,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舜安颜好脾气地应付着,之后等外头传来消息说皇帝顺利到了五阿哥府,他们才动身往新建的公主府去,没有皇帝陪着,年轻人在一路说说笑笑,果然更自在。
而皇帝这边将儿子们的宅邸一一过目,因大阿哥府里他早年就去过,今日便没有去,儿子们家中大多安宁和谐,三阿哥府里那样闹,的确算是出格,看到其他儿子家中妻贤子孝,他渐渐放下了那边的怒意,到八阿哥门前时,已经完全心平气和。
然而此刻京城里已经戒严不让人随意走动,要等皇帝回宫才能解除,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八阿哥本不在府里,匆匆赶回家换了衣裳,与八福晋一起等在家门口。比起三阿哥的猝不及防,他们的确更多了些准备,但一等就是大半天,终于在黄昏前迎到了圣驾。
诸位阿哥的宅子规格几乎相似,但进门后的布置便是他们各自的心思,三阿哥府里富丽堂皇,四阿哥府里简约而不失精致优雅,五阿哥七阿哥也各有特色,倒是胤禩的家里普普通通,像是搬来后就没怎么动过,内务府造了什么样的宅子,他们就怎么住进来了。
玄烨想,八阿哥跟着惠妃,惠妃有体己自然多是给亲生子,而八福晋出身安亲王府,王府大不如前,自家都堪堪能营生,何来富余贴补出嫁的外孙女。倒是听说王府里的人时常找八阿哥周转,这孩子当差才多久,那些俸禄都不够他送往迎来的,府里果然能省就省,哪里像胤禛那样,看着不张扬不奢华,却有大把的银子去凿溪流,毕竟有他额娘不知攒了多少银子等着贴补孩子。
此刻见八福晋落落大方,衣着虽比不得几位嫂嫂那样华丽,也没失了贝勒福晋该有的尊贵,宫里人一直都说老八媳妇最最好,如今瞧见府里光景,又看她言行举止,果然十分讨喜。
玄烨要在府里各处逛逛,八阿哥却屈膝道:“皇阿玛各处走来已是辛苦,这会儿日暮时分地上散热,比起中午后更加闷热些,园子里不宜走动,皇阿玛若实在想去逛一逛,儿臣让人各处洒水驱热,您饮一杯茶歇歇脚的工夫便好。”
“也好。”玄烨的确有些疲倦了,安逸地坐着看儿媳妇奉茶,却见府里所用的器皿都是内务府照着规矩置办的,可他从三阿哥府里一路过来,各家都用了自己添置的器皿。
三阿哥府里那汉白玉的杯子,小宸儿都不敢端起来喝茶,胤禛府里虽非名贵之物,也是景德镇上好的窑品,五阿哥府里估摸着都是太后赐的东西,便是七阿哥府里也新奇地用西洋教士送他的杯子侍奉父亲喝了西洋茶。
这会儿玄烨端着儿媳妇奉来的茶水,对手中的器皿熟悉之余,心里不知怎地就觉得不自在。略略喝了口茶,问了几句儿子今日办差的事,外头便来禀告说已准备妥当。
父子俩往府内园中来,一路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日落黄昏的景象下,莫名还透着几分凄凉感,几处院落都锁着门,问起为什么,胤禩说没有人居住,不必打开浪费人手。
玄烨不禁道:“你也够实在了,你妻子就不会嫌弃自己那个贝勒福晋做得太寒酸?”
胤禩神情紧张,低垂着脑袋应:“她向来也舍不得浪费,家里都是她在操持,并没有对儿臣说过这些话。”
皇帝轻哼一声,冷然道:“你有闲钱往毓庆宫里送银子,自己家里却如此光景,朕若是不来瞧一眼,要有大臣非议朕忽略八阿哥,朕还要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八阿哥慌张不已,脚下虽是碎石子铺陈的路,也直直跪了下去,紧张地说:“这不是儿臣的本意,至于给太子送银子……”
“你们兄弟手足,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皇帝却没否认他的行径,只是道,“但也要看看是做什么事,蹚浑水弄不好,可就把自己淹死了,下一回做事前,想想清楚。”
“皇阿玛教训的是。”胤禩深深拜服,碎石子硌得他膝盖手心剧痛,父亲却没有让他起身,反而道,“胤禟他们的婚事之后,朕要大封后宫,你亲额娘这些年在宫里也不容易,如今你已封了贝勒,她也该母凭子贵。这次朕会晋封她嫔位,往后她的年俸多了些,若是贴补你们,就好好拾掇你的家宅,别弄得这样寒酸,大臣们会看不起你。”
八阿哥心中七上八下,唯有伏地道:“儿臣替额娘谢恩。”
父亲却说:“可你终归是惠妃的养子,这声额娘该叫谁,不能叫错了。惠妃抚养你长大,你要知恩图报,不要离了宫后,就翻脸不认人。”
“儿臣没有,皇阿玛……”
“延禧宫里如今时常有人进出送东西给你亲额娘。”玄烨俯身拍拍儿子的肩膀,严肃地说,“傻小子,朕能看得到,惠妃也能看到得到,朝中大臣更能看得到,你可不能说一套做一套,皇阿玛知道你的孝心,旁人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