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窗外,觉禅氏扶着香荷的手站立,她听说温妃摔伤了想要来看望,走到窗下却听见这样一番话,以己度人难免觉得温妃可怜,一个情字万般重,她此生再也谈不上什么情爱,可仍旧视情爱为世间最美好的存在,虽然希望温妃能情有所属,可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这深宫里的情爱谈何容易。
“主子,咱们……”
“回吧,娘娘现在一定不想见人,方才的话,咱们什么都没听见。”
觉禅氏领着香荷折回去,眼下她已经出了月子,怀孕时养胖的身体虽然在慢慢清减,但不再是从前的瘦削纤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丰盈身材,再加她绝美的面容,真真是足以在这宫里傲视群芳的美艳,只是她对此毫不在乎,甘愿在咸福宫的配殿中了此残生,竟是对八阿哥也没什么感情,甚至已觉得他就是温妃的孩子,仿佛要用冷血无情,来祭奠她逝去的爱情。
回到配殿中,觉禅氏坐回炕上绣她的荷包,针线是她如今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辰的事,至于读书写字,那时她和容若在一起,没有了容若,握笔捧书也毫无意义。
香荷出出进进,不多久捧进来一把梨花,笑着说:“承乾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搁在屋子里?”
“拿那只素白的双耳瓶,给我一把大剪子。”觉禅氏倒是来了兴趣,等香荷准备好,便小心翼翼侍弄花枝,咔嚓声里,一瓶梨花出落得亭亭玉立,香荷赞叹,“主子还会插花呢,您侍弄的真好看。”
“我也不懂什么门道,想着和绣花裁衣服大概也一样,每个人的手势不同吧。”觉禅氏坐在一旁静静赏花,记忆慢慢飘回从前的时光。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梨花如雪的日子,她必然会和容若在一起,花前柳下执笔吟诗,而今点点滴滴反复追忆,生怕时光流逝,会忘记曾经的美好。
“听说各宫都得了梨花,您说翊坤宫会有吗?宜嫔娘娘病成那样,还有没有心思赏花?”香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恨恨道,“所以说呢,老天有眼,这世上的事,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香荷这几句,自然是被觉禅氏责怪不要多嘴,可她的话却未必没有道理,昔日风光的翊坤宫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当年钮祜禄皇后还是昭妃时,也曾缠绵病榻,仿佛住进这里的女人都要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春暖花开,宜嫔如花一般的人,却沉寂病榻,足不出户。
这会儿功夫,承乾宫赏赐的梨花也送到了翊坤宫,桃红接过替主子谢了恩,可未免主子不喜欢,只让宫女放在别处去,回来时宜嫔才喝了药正歪着养神,见她回来便问:“承乾宫的人来做什么?”
桃红应道:“承乾宫赏赐了梨花请您赏玩,才听说温妃娘娘去那里剪花枝摔伤了,贵妃娘娘这就赏花来,还很不客气地说,请各位不要惦记她那里的梨花,没得再摔伤几个人。”
“佟贵妃倒是爽快得很。”宜嫔恹恹,可才说两句话,就觉得嗓子痒,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软软地靠在大枕头上,泪眼婆娑道,“我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每天那么多药下去,也不见起色。”
“主子要宽心,太医说伤寒之后必然咳喘,总要将养一两月,您要有耐心,这几日不是比前些天好多了吗?”桃红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拭,安慰着,“正好外头柳絮飞扬的,咱们不出门也好。”
宜嫔叹了叹,自己揉着额头说:“幸亏万岁爷还惦记,不然我这心都要冷了。”
说起来,桃红之前很担忧,担忧皇帝回宫后会无视翊坤宫里发生的一切,若不在乎郭贵人没了的事也罢了,可宜嫔大病一场若也不闻不问,自家主子必定要伤透了心,好在皇帝回来第二天就派人来询问病情,还送了好些从外头带回来的东西,也因了这样主子的病迅速好转,果然是病由心生。
“入春的日子,本该让别人来我这里聚聚的,如今却成了晦气的地方。”宜嫔叹息着,睁眼将屋子里看了又看,“咱们这里,可有什么花呀草啊的送人?她们该忘了我妹妹,可不要她们把我也忘了。”
桃红劝她:“郭贵人七七未过,总是咱们翊坤宫的人,还是您的亲妹妹,奴婢觉得您好心送出去的东西,别人也未必领情。您先安心养身体,等身体好了,郭贵人的七也过了,您亲自各宫各院地去拜访,多好呀?”
“不错,人家现在躲咱们还来不及。”宜嫔想到妹妹的死,心里就难受,也非为了逝者悲伤,而是不知她这个活着的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本以为皇帝此次归来真正要把她忘记了,可人家却派人嘘寒问暖,自己病着皇帝不能亲自登门也是有的,好歹总算遇见一件让她舒心的事,满心盼着病愈后,能重振翊坤宫的风光。
此时有小厨房里的宫女来,桃红去门前听了几句,回来问宜嫔:“早晨荣嫔娘娘送来的干货已经泡开了,您想炖汤喝还是熬粥?”
宜嫔一直没胃口,懒懒地说:“炖汤吧,当药灌下去罢了,实在不想吃东西。”
桃红再去嘱咐,回来时道:“这些日子,倒是荣嫔娘娘还惦记着,时不时送些东西来,咱们翊坤宫也不缺这一口吃喝,却是她的心意。”
宜嫔冷笑:“心意还是心机,谁知道呢,你且替我记着这些好,将来我要还人情。”
话音才落,门前小太监又进来,桃红去支应,回来时捧了一提食盒,打开里头一罐汤,笑着说:“乾清宫御膳赏下来的,送来的小太监传万岁爷的话,说记着您旧年夏日每天送汤去,要您好好养着身体,今年夏天,皇上还等您送的汤喝。”
一语说得宜嫔双眸通红,竟是动了情似的,看着桃红盛汤送到面前,之后一口口咽下去,忍不住泪眼迷蒙,啜泣着:“旧年送汤羹,也是妹妹的主意,皇上如今这样讲,我心里头虚的慌。”
桃红再无话可说,如今是上头关心也不好,不关心也不好,唯有等主子病体痊愈,该争的该抢的,都让她自己去算计才是。
而那之后几天,乾清宫依旧每日赏赐翊坤宫汤羹,皇帝对宜嫔的眷顾六宫有目共睹,感慨她病榻之上仍有圣宠,来日病愈复出,不知又是什么光景。但是大好的三月阳春,宫里却病的病、伤的伤,皇帝又刚奉移两位皇后陵寝归来,除了承乾宫外并不太近女色,似白白空负了这温暖旖旎的春光。
转眼四月里,岚琪膝盖上的伤也早就好了,如旧每日在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很依赖她,虽然道理上的管教很严苛,一如她曾经教导年少的玄烨,可心里最疼爱岚琪,平日说话并没太多规矩,俨然祖孙一般的亲昵。
苏麻喇嬷嬷也得闲不必时时刻刻在跟前,许多事也交给岚琪做主料理,而今德嫔俨然慈宁宫里一把手,众人都在背后嘀咕,幸好她还未染指六宫之事,不然这宫里,竟无人能克制她了。
是月上旬,科尔沁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入京了,皇帝为博祖母高兴,大摆筵席招待那些亲王贵族,来的都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新鲜血液,年轻的王爷格格们,太皇太后虽然都不大认得,到底骨肉血亲,她这把年纪是再也回不去草原,闻见孩子们身上草原的气息,也格外高兴。
如此热热闹闹了好几天,老人家也不见精神倦怠,宫里头多了些蒙古女人,不同的装束穿梭在宫阁之间,别有一番风光。不过妃嫔聚在一起时,却盯上了草原来的格格公主们,从听说皇帝下旨请他们来,女人们就开始琢磨,皇帝是不是又该纳几位蒙古格格入宫了。
当年慧妃早早殁了,宫里头就没再有蒙古妃,而先帝在时宫里最多的就是蒙古妃,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都是科尔沁来的人,这一脉外戚强大而亲近,算着年头,也该有新人进来了。
再看此行随同的年轻格格们,大多在十四五岁,年纪虽小,但足以入宫,从她们进入女人们的视线起,就成了妃嫔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这个长得好,说那个性子野,一说大半个月的光景,四月末的时候,皇帝却只赐婚了其中一位女孩子给安亲王做儿媳妇,至于他自己是否纳入宫闱,一直没有任何苗头,才渐渐止住了这些传言。
这日玄烨在永和宫歇息,夜阑人静时,环春进来换蜡烛,瞧见皇帝和自家主子一同站在桌前写字,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她欣然一笑赶紧退了出去,可才走出门,就听见里头主子喊人,进来问何事,说是皇帝饿了要进宵夜。
环春赶紧去张罗,这边两人撂了笔,岚琪端水来让玄烨洗手,被人家促狭地洒了水在脸上,她眯着眼睛气呼呼说:“这事儿搁在平头百姓家里,遇见个母老虎的家主母,肯定一盆水扣在相公脑袋上了。”
“胡说八道,你敢不敢去皇祖母面前说这个?”玄烨骂她,心情却极好,将两人写的字举起来,啧啧道,“孺子可教,你这字越来越有样子,还以为如今你伺候皇祖母又照顾胤祚,把这些都荒废了。”
“皇上教导的,臣妾敢荒废么?我才不找挨骂呢。”岚琪笑着也洗了手,腻过来一同看字,却听皇帝说,“可叹朕的那几个表妹,满语汉语都说得不好,怎么如今他们都不教了?”
岚琪一时没听明白,脑筋转了转,一个激灵,撇着嘴问道:“难道皇上,是想纳哪位格格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