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年纪在七十岁上下,眼神复杂,看向顾北的表情中显露着惊慌失措,但更多的是一种酸楚,还有轻松。
“张爷爷,您怎么了?”顾北将张志忠扶到庭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关切道。
张志忠嘴唇微动,似乎废了好大劲才吐出一句话:“你是上面派来抓我的吧?”
“嗯?不是不是,张爷爷,您误会了!”顾北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忙解释道,“您是功臣,表彰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来抓您!一方面就是想来看望一下你,另一方面也想采访一下你,听您说说那个年代的事情,并不是要来抓你。”
“不是来抓我的?”张志忠的表情似乎比刚刚还痛苦了几分,也添了几分纠结。
这下顾北开始好奇了,按理说,有档案的逃兵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该免责的也都免责了,张志忠不应该会是这样的反应才对。
“张爷爷,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顾北正准备进一步询问,张志忠已经收起所有复杂的表情,冷着脸说道:“路过喝水自己去那边打,要吃饭自己做,这里不留宿,也别叫我爷爷,我不是你爷爷。”
“……”(~ ̄▽ ̄)~
张志忠老人说完就不管顾北,扛起锄头,叫上自己养的小土狗就出门了,七十来岁能有这个精气神,也很难得。
追上去估计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先将事情搞清楚,档案里写得很清楚。
张志忠当时所在的连队在敌军面前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连夜撤退的时候,却遇到了敌方夜袭,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三个同庄的人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斗,所以偷偷跑了,让自己战友的血肉筑起了一道生命之墙。
当时,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去追究三人的责任,再后来,抗战胜利了,国内的两伙人也打得不可开交,再后来,这三个人就被遗忘了,建国以后,为了庆祝华诞,特赦过一批人,顾北拿到的资料里,张志忠就是被大赦的人员之一。
其实,当时张志忠三人不说,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逃跑后的三个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主动向上级打去了电话,汇报了情况,而且是如实汇报,包括三个人临阵脱逃的事情。
再次翻看了张志忠老人的资料之后,顾北还是没能找到原因,没办法,也只能求助当地的公安部门,每到一个城市,顾北都会到相应的公安局打声招呼,毕竟地方上往往拥有更详细的资料,尤其是那些搬了新家的人。
这会儿,顾北直接把电话给打了过去:“刘局,是我,很抱歉啊,这时候打扰你。”
“顾导啊,没事,我这马上就忙完了,怎么样,你那边还顺利吧?”刘局似乎正在忙着,声音来透露出一丝疲惫,“之前给你派个办事员,你也不要,路怕是不好找吧?”
“还好,边走边问,也没耽搁多少时间,不过有件事,需要问一下档案部的同事。”
“你想问那个张志忠是吧?”刘局思索了一下,道,“我对他还是有点印象,之前还上他家里走访过,估计快有二十来年了吧,他的情况有点特俗,也是我们辖区唯一一个被特赦过的人,所以我才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人很奇怪,不怎么搭理人,他其实还有一个弟弟在中原,也有可能是妹妹,我记不太清了,但我上次去,他说家里就他一个人。”
“这么说,他不想见家里人,或者说不敢见。”顾北沉吟了一下,感觉抓住了什么,追问,“那时候特赦通知应该已经发到每个人手里了吧?”
“发了的,没交到本人手里,局里应该有记录。”
闻言,顾北又开始迷惑了,张志忠老人的种种行为太像不知道自己被免责了,局里的记录可能不认真,但至少不会乱做才对,这么一来,顾北原先的设想无疑被推翻了。
“行,那我知道了,刘局,您忙,回头一块儿吃饭。”
“顾导,我是外行,不懂电影的事,但你那名单山几百个人,少了张志忠这一个应该没多大影响,你啊,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慢慢来。”
“我明白了,谢谢刘局。”
从公安局那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顾北也只能再试试能不能将老人说通,还不行,也真的只能放弃张志忠这一个目标了。
老人半天不见身影,见差不多快到饭点了,顾北也不客气,自己鼓捣着做了三四个菜,便等着老人回来。
没等几分钟,天色刚开始显得有些灰暗的时候,顾北就听见了一声狗吠,这里就住着老人一户人家,走到庭院一看果真是张志忠回来了。
老人看见顾北没走,稍微诧异了一下,便不再理会,自顾自洗了一下身上的黄泥,走到厨房,正准备做饭,桌子上有几个菜用碗扣上了。
老人扭头看了顾北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撸起袖子就开始吃。
“张爷爷,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看你这有一些蔬菜,照着家常的方式,简单炒了几样,你别嫌弃。”
老人依旧一言不发,不过吃的津津有味,一点嫌弃的意思都没有。
“张爷爷,这小狗多大了,要现在就去喂它吗?”
老人依旧专心吃着饭。
有点不甘心,顾北继续说道:“张爷爷,你看,躲过去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也应该放下了,说句不好听了,等您百年归老,难道还要带着过去?”
“小五,进来!”老人说话了,不过是对那只土狗说的,还顺手扒拉了一些米饭倒在地上,喂给了那只叫小五的狗。
“它叫小五啊。”顾北伸手摸了一下小五的头,还挺温顺,可能是见老人没赶顾北走才显得这么温顺,“您为什么叫它小五啊?”
听见顾北这么一问,老人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吃饭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顾北的话勾起了老人内心深处的某根刺一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微微叹了口气,顾北说道:“张爷爷,我还没说清楚我是来干什么的呢,我是一个导演,拍电影的导演,想拍一部抗战题材的电影,那时候有很多人往南边逃,但我只能从书上,还有那个时候的报纸上,了解一些事情,不是很全面,所以才特地来请教您,并没有别的意思。”
老人依旧不出声,顾北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当初经历了什么,虽然您可能做了错误的选择,但上面已经赦免您了,您就……”
话说一半,就被张志忠老人给打断了,只见老人突然变得很紧张,急忙问道:“你说谁赦免我了?”
“啊?国……国家啊!您不知道?他们不是说,告知书已经发到你手里了吗?”
老人听完前面两个字,拿着筷子的手就开始颤抖了起来,不满皱纹的脸庞逐渐变得涕泗横流,很难想象这样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抹着眼泪,甚至流起了鼻涕。
顾北嘴唇微动,不禁动容,原来这事情憋在老人心里已经大半辈子了,这或许比把他送上法庭还要难以忍受,更何况那是一场注定胜不了的战役。
在那之前,顾北眼前的老人,何尝不是一位保家卫国、以血肉阻击敌人的战士。
顾北没有安慰老人,在心底沉寂了四五十年的痛,或许好好的哭一场,才能彻底宣泄出去。那只叫小五的土狗,见老人哭泣,地上的米饭也不吃了,围着老人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很担心老人的状况。
天已经彻底黑了,厨房的白炽灯并不是很亮,还泛着暗红,一旁的土灶正烧着一壶水,壶嘴了正冒着热气,低矮的木桌边上,土狗急得团团转,老人啜泣已经有好一会了,嘴里还时不时念叨着“小五”、“志强”、“老杨”这三个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把目光转向顾北:“你没骗我?”
“没有骗您,张爷爷,您等一下,我证明给你看。”顾北虽然不知道当初那份告知书,送到了谁那里,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说完,顾北就拿出手机再次打给了刘局,把张志忠老人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刘局听完,当即表示马上联系武装部,半个小时后,一份新印制出来的告知书照片发到了顾北的手机里,像素不是很高,但已经够了。
“张爷爷,您看,这是市武装部的告之文件,这是您的身份信息,没错吧?”
张志忠老人结果手机仔细看了每一个字,看得很仔细,半晌才缓过劲来,说道:“这是部队的章,是队里的章!”
“张爷爷,原件暂时拿不到,明天我给您送过来,或者您和我一块去,亲自从首长手里接过来。”
“我对不起大家啊!”老人说着,情绪又开始拨动了起来,顾北连忙安慰,哭得过火对身体不好。
“娃啊,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